前天早上去上班,因为是跑步,距上班时间已不多,就很有些匆忙。经过一片稻田,看到张着拦鸟的网上有一匹彩色鸟在挣扎。-----那是翠鸟啊!我心想。
我并没有停下,只还是跑。但心里还在想它,“或许我该救它下来”。但终于并没有救,也终于没有停下来。后来回想,其时让我不救的原因有两个:
一、我并没有这许多时间,快要迟到了;二、怕张网的主人会说,这是别人的东西,那人我也认识。
但此后我的心里却有些不平安了,总有个挣扎的影子在。久之,渐渐就现出一幅图画来:
一只翠鸟停在水边的苇秆上,红色的小爪子紧紧地抓住苇秆。它满身的颜色非常的鲜艳。头上好似披着橄榄色的头巾,上面绣满了翠绿色的花纹。背上的羽毛就是浅绿色的外衣了,而胸腹,则像极了半露的赤褐色的衬衫。一双透亮灵活的眼睛下面,是又尖又长的嘴……
但我的来写这些文字,并不是要批判那些张网捕鸟或拦鸟的人。人世间的残暴捕杀何其多,些许文字,能劝阻他们么?我是要给我们这样并不愿捕杀却又见死不救者以警醒,而且自问:我何以不救呢?
其实,我并非是个完全的反对捕杀者。对于那些不好的,或让我看了生厌的东西,譬如蜘蛛、蜈蚣、蚊子一流,我是一见便要倾力击杀之的。但那些好的、我所喜欢的、有同情的,就像那翠鸟,自然不愿意看它们灭亡。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这翠鸟美丽,少见,似乎也不吃庄稼,那么,它就是美好的了。于是在我看到它被缚在了网上时,就很有些觉得可怜,并有要救它的意思。倘是麻雀之类,我大概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了。但我究竟并没有救它,并且此后心里竟有些不平安,而这不平安,又让我有了要探究没有救的原因的心思。
没救的原因前面已然说过,一、我并没有这许多时间,快要迟到了;二、怕张网的主人会说,这是别人的东西,而那人我也认识。
时间紧,要赶着去上班,这当然能算一个不错的理由。人大抵有这样一种本性:为自己。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自私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自己的小事比别人的大事更紧要。但这种情形也不单单是“为自己”造成的,人们这种相互间的冷漠不能全怪在人的主观意愿上。我们不能切身的体味他者的感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造物将我们每个人都设计得跟其他所有人不一样,它将一切个体间的明显的连系切断,让他们变得各个独立,似乎彼此毫不相干,甚而至于各各的有一种明明暗暗的竞争关系在。但一面又在暗中用了看不见的线索,将一切绑缚在一起,使他们生死相依,彼此不能分开。能看清这些暗中的线索者,才能得到造物的恩施:生存与发展。
人类自然算是把这些造物的暗中的线索看得很清楚的一类,于是他们在不能相互感受彼此的肉体之外,又创造出一种叫做精神的东西,让人们之间(人物之间)能有同情,并以此结成群体以至社会。这精神【或者说意识】,让人能辨别、扬抑美丑善恶。但人类偏偏又太被造物的前一种手段所左右,太多的贪心让人们彼此合作时,又把伙伴当成竞争的他者,极力想把共同的成果据为己有,使自己得到最多。而对美好的事物,也极力要尽可能多的占据。并且,渐渐将那暗中的造物的线忘掉,最后,连自己也相信那成果本是自己一人所取得,优胜劣汰,一切的美好的都是要占据的对象。还将这些告诉他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人类于是迷失了。
但究竟人类的精神中的同情还在。
鲁迅在他的小说《兔和猫》中,有这样一段话:“先前我曾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还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的行人憧幢地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但鲁迅究竟是容心于其间了,于是就有了这一段话。并且还说:“但至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生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且也不叫一声。”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博爱的情怀。
于是,在我们看到美丽如翠鸟者被困在罗网里,就有了挽救之心,即使迟到一会也愿意。但想和做偏偏又并不是一回事。想代表我们的主观意愿,但分明还有一个客观世界在。自己的迟到一下尚且可以不计较,但它确乎已然是别人的了。别人的东西,我能随便动的么?所以我就另有了顾虑。
这世界本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某个人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充斥世间的只有弱肉强食、巧取豪夺的霸道。为了避免太多的战争、死伤,而人又自恃是文明的高等动物,于是后来又制定了一些规则,譬如先来后到、公有制之类。总之,占有制是全被人们接受了。于是,当我看见有个人在路边张一张网捕了一只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这只鸟就是他的,是归他所有的。于是我就会想出这样的话:“别人的东西,能乱动的么?”于是,我终于没有能救那只翠鸟出罗网。但是,这只鸟真的“是他的”么?
我于是又记起旧事来。有一回,同事们一起去旅游,其中有一个有些暗喜的女孩,但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他也绝不可能会属于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再拥有的资格。但目前,她也不属于同行的任何一个人的。(这样说当然有些不妥,其实是她也还没有男朋友。)一路上,有一个男同事总要接近她,甚至于手脚有些不规矩。明明暗暗,她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但我又能如何挽救呢?她本不属于我,那男同事平时同我又颇熟,我虽有挽救之心,却无能为力。倘要干涉,我师出无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也在证明着我的潜意识都是认同“占有制”的,倘她“属于”我,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搂在怀里,把一切骚扰者拒于“千里之外”了。
这样,于是,作为一个他者,一个被夺取的对象,翠鸟是无可挽救的了。它既经被先来的人捉去,后到者也无法可想,因为它已然“属于”那人了。
只有等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打破一切已改的和现有的占有的规则,以及那占有本身,所有的那些美的人,美的花,美的鸟才不会落于厄运。但是,人一旦一无所有又不能占有他物,怎样生存呢?以占有为生存本性的一切生物,又怎样生存呢?如果生存本身以恶为前提,我们怎样才能摆脱恶?
这问题很难。真的很难!
肖 复
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