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回故乡,去办一些必不可免的事情,刚好碰上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无云,温暖的阳光洒满山村。饭后与几位长辈同坐在背风向阳的屋墙边,倒也很有些惬意。但可谈的话题也不很多,不多时我就没有话了,于是只甘当听众,听她们说些家长里短。其实都是些极闲碎的说话,什么哪家的房子盖得漂亮;哪家的女儿又快要出嫁了;哪家又养了许多鸡,能卖好价钱;说到一个喜欢贪便宜的女人在人家的酒宴上一人拿去几份的糖时,声音可是很收小了些,而说听的两个人也彼此凑近了嘴耳。
我自然不大愿意听这些,心里觉得有些无聊,但也不好就走或显出厌烦神色,只得随喜着她们的兴味与哂笑。故乡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起了几栋新房子,填埋了几个村边的水塘。人们单是更见得老些,在我却觉得有些突然,都说山里空气好、吃水好,但我看到更多的是脸面上的沧桑。些微的悲凉的同时,又很起了些冷清心情,因为我自己的常常无语,就总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将我与他们隔离开来。
然而阳光下究竟很暖适,她们终于都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再管我了。我得了难得的闲空,斜靠在竹椅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吃些自家种的东西。几只鸡和狗也悠闲的转来转去,我才记得萝卜也是有辣的,而鸡们竟然爱吃它,都争着来啄吃我丢下的半个萝卜。两只骨瘦伶仃的小狗也来凑热闹,但狗小了也会被鸡们欺负,尝试几次也不成功,最后只好来嗅我嚼过的甘蔗。这甘蔗也是自家种的,很小根,却比街上卖的要甜。两匹小牛相互的磨磨蹭蹭,很显得亲热,看了真教人爱念。
忘记了过了多久,太阳竟然在这样的惬意中渐渐偏向西天,向着那座永远把它藏在后面的大山移去。满山上的密树其实也还绿葱,只有些斑驳的黄,该是老去的枫叶罢。
“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小时候我们都这样说,因为我们中间没有哪一个走出过那些群山。现在我知道,山的那一边,其实不是山,而是另一个的邻县。虽然我没有到过,但听许多人说过,而且从地图上看过,也不会假。
长辈们都说我长大了,我自己呢,也这样想:是啊,长大了。大了就觉得那些山不再高、不再广,水也不够清、不够深,乡亲也不是那么纯朴,物产也毫没有什么可以炫耀。总之,先前让我引以为自豪、是让我思乡的蛊惑的许多东西,现在看来都太普通,甚至于有些不值一提了。我不知道是它们变了,还是我“长大了”的缘故?
记得先前有一回,也是久别后的回乡,其时正是暮冬时候的寒雨天,村边一个水塘在抽水抓鱼,许多人都赤了脚在塘泥里抓小鱼,那种冰寒我是有体会的,手脚都冻木着,然而他们很专注。当然也有岸上的人会嗤笑,说这样还真不如化些钱去买,其实也不贵。我当时是很以为然的,甚而至于也跟着有些鄙薄意思,以为他们这样冒了严寒去抢抓一些小鱼,实在是大可以不必的。
我在这惬意的冬日的阳光下面坐,思绪又不知回走了几多年,到了我的孩提时候。那时的我,不也有过在严冬的泥水里像这些人们一样,而塘岸上不也是有一些说些鄙嗤说话的人么?然而我记得其时只是一味的找,一心的抓,是毫不理会这样言语的。还有,就是儿时的许多玩意,譬如捡些早落的栗子来瞄投,有些类似于保龄球,就是各自出一样多的栗子聚到一起,将这些放在一处画好的三角形里面,然后用片石来瞄投,谁将那些栗子瞄投出三角形就归谁得去。再譬如赌纸,方法是跟大人的赌钱一样,只是赌注换成了纸。凡这些,在现在看来,不都是无聊之极的事么,然而我们当时只是觉得很好玩,都很沉入其中,即便旁人怎样嗤笑,怎样鄙夷,我们仍然乐此不疲。
我想到意义,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我们往往是只看到自己目下所追逐的一点所谓的“意义”。别人正在经遇的、那些为我们早先历经过的许多东西,我们大抵都鄙嗤为无聊,还要把这份我们自以为的无聊强加给正在感受意义的他们,使他们也来身受这无聊赖的苦楚。殊不知我们这是在谋杀别人的意义,甚而至于谋杀别人的生命。
在进化的途路中,我们都是中间物。我们现在正在经遇的、以为大有意义的事,另有许多人早就经遇过、而且也早以为无聊赖了。我们先前经遇过的、现在以为无聊的东西,如今却还有许多人正在经遇着,并且沉在其中。这些的意义,只有着先后的不同,并没有高下之分。所以,我们不能仗着我们的一点先,就全否定了后来者的同样的生命道路的意义;我们不能仗着我们的现在处优,就全否定了还在为生存而拼搏的人们的生存意义。
几天下来,家里的事情也都办完,昨天再赴谋食的异地去,出来时很冷,很大风,上下四围满处都是苍茫。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中等车,百无聊赖中竟然看到有一对新人正在河边一处草地上拍婚纱照,看他们摆了好些形象,拍照了许久,路人中也有以为不必的,但我想,这是他们的意义,别人不能去代为判断。
1月7日
肖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