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沉思都是关于一个叫涛的人。
遇见他是在春季的一个清晨,刚上初二的我排队出操,路过教师宿舍区时,他站在门前花开的屋檐下,足有一米八,上身穿着白色的羊毛衫,深黑的眸子望向远方,洒脱、孤单。我边走边看,一时忘了神,直到他低头时我才羞涩得低下头。那一次低头,不如日本女子莲花般的温柔,也不似张爱玲般低到尘埃里去了,我只是觉得遇见了什么,不知道他是谁,将会成为我的谁。那感觉,如同相逢,而不是相识。有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果真如初见,那么他就会是站在我路旁的偶遇,而不是后来的一路辛酸,一路甘甜。
他是初一某个班的班主任,教语文,已婚,儿子四岁。同学口中短短的几个字,就轻而易举地把我推到了大红大绿冲撞出的悲剧中去了,没有宣言,没有告别,短暂的开始,无声的隐退。所有因第一次
刹那的眩晕引起的光彩,被无法定义的黑暗侵蚀得所剩无几。那时的意识,虽说思索,却也不能用伤痛或者眼泪之类的修饰,当时的对与他,只是外表的震撼。书上不是说过么,停留在表面的东西,是达不到永恒美这一境界。那种东西如同车窗外的飞逝而过的景色,即使迷人,也只是瞬间的浪花,成不了一世的心潮澎湃。于是,我以为这一次的“风花雪月”,就这么轻轻地溜过了。
谁会想到,我可爱的班主任在我即将成为初三生时,无情得把我留给了下一波人。莫名其妙地,仅仅是一个暑假的别离过后,等待我的却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逢。至今我也想不通我是怎么成为他的学生的,只记得报名那天,我的面前一个黑影,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留级之类致命的问题,我只将头埋得低低的,发出一两个吱吱呀呀的声响。丑小鸭般,跟着完全陌生的个体,在异班的空气里寻找生的希望。很奇怪,有关第一次遇见他时产生的种种幻想,在他真真实实每天站在我身旁时,心底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泛起,因为,他的眼里没有我。
日子就这样过着,慢慢地,我在新的班级有了朋友,由笑牵引起的弧度频繁再现。不过,老师依然是我不敢谈及的人,谁都不会对一个留级生有信心。直到有一天……
那天上课前,班里几乎所有人的作文本都发了下来,怎么也找不见我的,一时间我紧张得要命。自古以来,留级生被老师批评是最伤自尊的事情。我边担心边跑到门口张望,他手里拿着几个本子慢慢向我站的方向走来,满面笑容,神采飞扬。
那节课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使我从一个顽少真正蜕变成有所擅长的人。那天,他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下了四个字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字:“一枝独秀”!他告诉全班,我是他教书生涯里遇见的第一个有才华的人,是我的笔点缀了他干枯的思维。
从那以后,他由我生命里一次偶然的遇见变成了常客。我当上了学习委员,时常从他身边走过,却一字不留。在他班里整整两年,
我羡慕过他的妻子,怨恨过自己的迟来,也经常迷恋他的一举一动,而且在那两年里,有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他在窗外抽烟,我在窗内看书,微风把一缕缕烟的丝香吹入进来,……
初三那年听说班长喜欢上了我,后来他和班长间似乎有了矛盾。班长常常被批评,经常一脸气愤。至于这些事情,我没有过问,那时我想,对于他,我只是名单上的我。
离校那天他叫我和班长去他的办公室,并且安排了一次完全不必要的购物之旅。从去到来的一路,班长一句话也没有说。当时的我,竟也不明白复杂纠结的关系。就那么,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我走出了他的班级。算是又一次的终结。
高中过得平淡无奇,也有喜欢的人,但也如初中般只是我自己的思绪飞扬。
谁会想到他会再次走进我枯燥的生活。有一年元旦,大雪飞舞,我正在教室看书,一个男生说楼管窗台上有一张寄给我的贺年卡,没有班级,只有姓名。等我把明信片看了好几遍之后,才从末尾的些许字中认出了一个极为潦草的“涛”!
朋友后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她说我边跳边喊:“他记得我!他来信了!”如同疯子一样。如果非要说,那么我和他真正的牵挂就是从这张极为普通的明信片开始的。
那几年,我最钟情邮递员,最喜欢中国邮政的墨绿。时常,看着邮递员缓缓的自行车,我会想那里或许会有涛寄来的。涛的信断断续续,收到的每一封我都一遍一遍读,希望在里面挖掘出想要的话语,但是,那些信里除了鼓励、开导之外,找不出别的什么。有时我竟怀疑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一切就这样继续着,没有风波,没有艳丽,我们如同远隔千里的知音,聊人生、理想,但不涉及感情。好像各自有心意的人,但不是通信的对方。我一直在等待,等他说点我期望的东西。我想,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走一般女的路线,不在乎背景,不在乎身份,甚至于身后的责任。但,他说出的,唯有鼓励。在他的帮助下,我克服了自卑,逐渐趋向优秀。
是汶川刹那的倾城改变了我情感的僵局。
那天中午过后的地动山摇吓蒙了我,冲出教室,我脑子里除过父母之外想的最多的就是那个人是否还在。当接连不断的电话声响彻校园的时候,他仍是杳无音讯。不自觉得,我开始思索,思索“世界没有任何的改变,只是少了一个人”的痛不欲生,思索未说出的千言万语要讲给谁听。第二天,我用第一次他寻找我时的方法,寄出了我苦思的成果。:“只要在,只要活着,无论在谁的身旁都不重要!”
一周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信里提到了他的眼泪,他久久未出口的爱恋,还有一些难忘的往事。在这之前,我们从未如此告白过,因为有世俗,因为有不同的轨道。可是,当生与死的别离即将笼罩之时,什么还需要掩藏!那段日子,叫做恐慌或者惶恐的东西侵占了人心,而我,因为有涛,因为有涛的信,坚强地走过了高考,走过了懦弱。
我和涛短暂的牵挂,是在危难之时喷发出来的,我们真正所谓的“相守”,也就是地震带来的危机感造就的珍惜。生与死的牵绊,总会让人猝不及防,所以也就敢于表达真心。然而一旦绕开了最基本对生的渴望,人自身复杂的东西就会重新各自归位,附带的,人也便上了世俗的道。与子携老,与子成悦之类的,不再有相守的诱惑。
我和涛的往事,滞留在了大学门前。
上大学后我恋爱了,希望给自己一个可靠的肩膀。当我兴高采烈把一切告诉涛的时候,他说,他一直在等我长大,等我成熟。可他还没有来的及开口,我就已经飞了。简简单单地,我成了他等不到的往事,他成了我等不到的永远。他走了,义无反顾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没有回头,没有挥手,留给我天涯无涯的空旷,留给我追悔莫及的肠断。有时,在黑暗的夜里,我会仔细聆听,幻想听到涛翻山跃海的呼喊,听到涛轻轻走来的脚步;有时,在凌晨的细雨里,我眺望比远方更远的灰朦,期待涛深邃的眼神……分分离离的世界,喧哗一片,涛,早已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