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颇有些不舒服。小腹一侧很有些痛感,伴之以咳嗽,伴之以长年不断的鼻涕,再伴之以近一月的眼肿而脱皮,这些的东西,叠加起来,就造成了这两天的颇不舒服。工作的烦劳自不必说,这是每年的老例。偶尔写一些东西,是从来不提及工作方面的事情的。便是先前的几乎每天不断的日记,也绝少写记工作里的事状。因为,在自己看来,这都太琐碎、太卑鄙。
虽则除却聊以维持的薪资之外,也别没有什么大欲求,但先前的每到最后的一句“有苦劳没功劳”的断语,也确让人窝火。说话的人也是太有水平,本来,一句可以聊且自慰的话,给他们一颠倒,就全盘否定了这许多卑微的劳苦。我常想练就一种如止水的心境,然而总不能够,因为我的大半的时间,全委在了这些卑琐的事情上面。虽不是我所心愿,却消耗了我的许多的生命,我纵有一些豁达,也还不到对自己的生命漠然的地步。但是,到得今年,我又看空了许多,真真是:“过一年长一岁”,现在我连这些也几乎无所容心于其间了。反正每月的薪资不减,其他的,也不去想太多。
但因为这两天的颇不舒服,又使我的心地很有些不平安起来。在疲劳到没有法子的时候,也每每佩服超出现世的佛家,要模仿一下来试试。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贝类一样,外面非有壳不可的。而且还得有清水。我虽向来以做梦为逃路,却又多为外事所惊扰,总在半梦半醒之间。这就很使我难安,因为无论哪一面,我都不得靠。我后来想:理想总在理想中,现实里所有的只是现实。而已。
或许,对这现实看得愈清楚,就愈会迷茫,因为就看出了无路可以走。多觉知者当大无聊,有大希望也会大失落。把希望投给不知几远的将来,实在也不过一个自慰。这世上的逃路还很多,可以憎人,可以无谓,可以糊涂,可以如佛家的看空一切,但我想,最好不过无觉。据说,像蚂蚁一般的虫豸所结成的社会,是最完满的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有着造物所加的“使命”,一旦它们出生成年,就“各司其职”,从无越俎,也不会如我辈的总不满,总喜欢发牢骚。或者有一些觉也可以的,但一面又使造物给他许多生存的之外的难以脱除的欲求,以及维持这生存、满足那欲求的烦难,从此使“疲于奔命”,也就不能顾及其他了。
现在看来,这理想也真是个可厌的东西,一如在那无法可想的铁屋子里乱嚷的人,使惊醒者来受这没奈何的苦楚。先前,每有人问我,说是鲁迅对我有着怎样的影响,我的回说是:“他将我从无聊里拉出来,使我看见了理想的光。”然而,现在,我究竟还是跌入无聊里。想以遥不可及的希望,抗拒那无处不在的空虚,或许只能算是反抗绝望罢。
我先前因为心里常怀着几个自造的美好,总愿意这世间能更好一些。每看到不平,也会生出探究原委甚而至于想要改变的意思。于是我就认真看、认真想,我曾经想看清这世界,改变这世界。然而,只消擦一擦已然迷蒙的眼,浇些冷水在发热的头脑上面,往身边上下四围看来看去的看一看,就会看到,不单身边的人事无法可想,连我自己,也是看不清、改不变。
然而我却难以安住了。
别人的有意无意的评断,只要还不损及自身,也无需在意。原想要维护的下面一些人的益利,因了“肉食者”的施压以及他们自身的劣性,也可以抛开不管。但少有的几个心以为好的人的沉落,却多少在心里掀起了些波澜,但波澜之后,是无聊。我们身处于“社会主义”国家,似乎早过了为环境所迫、生活所逼的时代,倘她们真是不幸为外力所推拉,我还可以因此找些憎恶,将满腔的愤懑抛向它们。然而,我看到她们的快乐。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烦杂琐屑卑鄙之事,消耗掉我许多年的几乎每一天的大半,除了少许的薪资,没有觉得自己为过谁,也没有觉到别人为过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维护什么?君子成人之美,但须对手也是君子。我深知我心底里的小人气,但也似乎并没有见过别个的君子。讲阶级的伟人告诉我们,应该从始至终站在“无产阶级”、站在“人民”的立场上,但我分明又看到这所谓的“人民”,不过是“带头人”对拥护他们的民众的集体称呼。而所谓的阶级,世界上只有两个:有权阶级和无权阶级。一切人的生活的时代,也只有两个:想依附权力而不得的时代;暂时依附着权力的时代。我看到一切人都向着权力看,因为,权力是获得更多利益的最有效的手段。那么,我该维护谁呢?
我还更不知道我对于我身边的许多人们,该示以怎样的态度?我不知道该对无理争执者示以怎样的态度?我不知道该对贪图小利顺手牵羊者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销赃买脏者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一味挤压下人者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贪得无厌者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无奈偷爱者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沉落而快乐的她们示以怎样态度?我不知道该对我自造的美好们示以怎样的态度?我还不知道该对自己示以怎样的态度?但是,渐渐的,我知道了。我统统示以一个不过冷也不过热、不太长也不太短、有深意而又无他意的淡淡的笑。
然而,我该对我的心示以怎样的态度呢?我不知道;这许多的他们,许多的他们的别他时候,却并不是这样,那么,我该对那别样的他们示以怎样的态度呢?我终于连我自己也不很清楚了。
那么,还是走罢。但是,哪里去呢?我明白知道,这世界并没有所谓的“理想国”。“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么人呢?我也实在幻想不出还有别样。佛说:“心净则国土净”,“能自净其心,此土即是净土”。或许我该追求自己的心净罢。但我以为,此土不净而心却净了,不过是无谓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目而已。
人为什么要有理想,我先前的解答就是:它给人的向好之心以一个前走方向,一个最后的归所。但是,我终于发现我们却永远不能去到。我才知道所谓的理想,不过是给无聊人以一个美好而又飘渺的梦,是人在这现世而又不满于这现世的逃路之一端。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因为,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但我还是决计要离走了。纵使寻不出路,我总得搏一搏。身下四围的人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我所不曾得见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而我也将要把我投入到别样的人们中间,得到与现在不同的他人的脸面与眼色,看看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是的,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肖 复
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