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趋乐避苦的。不单是人,一切的有情众生,也都是趋乐避苦的。当人在看到、甚至体味到现实中的种种苦处之后,就会生出要逃离开去的想法。那么,到哪里去呢?当然是要去到一个没有苦痛的极乐境。其时,我们或许都会在心中设定一个这样的地方:在那里没有饥荒与压迫、没有黑暗与残暴、没有歧视与争战,每个人都如兄弟姐妹亲人一般的,此外,还衣食无忧,行动自由。总之,那里的一切都好。
我们心中的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理想之境;人在什么时候最需要理想呢?我想,该就是在他想要逃离现实中的苦痛的时候罢。
虽说“理想”这叫法哪里都一样,也都是因了要逃离现实中的苦痛而产生,但致使各各的人产生这理想的苦处却并不一样。譬如太子悉达多的所以为苦的对象,就跟我们一般人很不同。不一样的地位,就有不一样的视点,所看见的东西,当然也是不相同的;而不同的肇因当然就导致不同的途路,目的地的相异,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平常人以为苦的苦,悉达多太子并不怎样看见,我们平常人还没想到的苦,悉达多却觉出了其间的大苦、至苦。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们一般更多的看到生活于社会之中的苦,因此一般所想到的是怎样摆脱求生存的困苦。然而悉达多太子却直对着不可抗拒的“老病死”,这在我们凡夫是想不到或不会想的。诚然,它们也是苦的,但我们却每每忽略它们,因为,这些都不可改变。我们凡夫所能想的,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的创造条件,以使我们能更健康、快乐、久长的生活着,这就是我们对付“老病死”的法。就是将它们尽力的推后、减少,至于完全的躲开它们,那是谁也不会正计的。
但我辈凡夫跟悉达多太子何以会有如此差别?我想,自身的处境条件、各人的性格特征以及时代的大背景,都是造成这差异的原委。自身的处境条件可以使他看到、体味到的东西与一般人不同,而特别的性格以及特殊的时代的大背景又会让他生出别样的感悟,选择别样的路。
在自身处境条件方面,悉达多是太子,他没有我辈凡夫似的许多求生存的忧苦。他不需要自己去拼命劳作而获得衣食住宿,他不需要为了要求更多而拼命往上攀爬。
传说中是这样的:因为当出生时,即有大仙人预告,悉达多将来要出家。他的父亲净饭王为了留住他的心,设想种种法,使他尽享人间富贵,长时沉浸在幸福欢快气氛中间,不让他接触尘世的真生活,希求他由此而生起留恋世间之心。
从悉达多幼时起,净饭王就很选择了贤明多智的女子来作太子的乳母,给她们分工,轮流看护照顾。有给太子吃奶的,有给太子洗浴的,有给太子浣濯衣物的,有专门抱养太子的,等等这些,不一而足。她们将养育太子的工作安排得巨细无遗,毫无疏漏。此外,又特别为太子修起了三时殿。这是根据三季来修的,这三季,即是冷季、热季和雨季。每一座宫殿都依照每一个季节的特定气候情况,因地制宜造出适合于这个季节居住的最佳建构。净饭王不惜工本,将这三个宫殿造得既适用又富丽堂皇。每到季节更换,就将年幼的太子移往适宜的宫殿住居。因是太子所处环境,永是如此舒适如意。在温凉寒暑的节季,太子置身这三时殿的某一殿中,永远是愉快而舒畅的。
净饭王将太子的生活安排妥当,还要让太子的身心得到娱乐。为此,他选择许多美丽端庄的姑娘来服侍太子。这些姑娘不但长得美丽,生就温柔的性格,而且也都有着超群的技艺,有的会唱歌,有的擅跳舞,有的能吹奏乐器,有的还可以讲述书史。总之,她们整天都陪伴着太子,要让太子快乐,不使他有一刻的无聊寂寞在。
倘由这身处环境来看,悉达多太子就只剩着“老病死”之苦了,甚至于病都不怎么会有,单就是老死。这样,剩给悉达多的苦处,也就只有老死一流了。那么,接下来,当然就是要怎样去避开它们。
怎么避呢?这取决于悉达多的性格以及当时印度的时代背景。
作为将来要成佛陀的太子,文武双全的本领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太子还特别喜欢一个人思考问题,也就是很有些善感、善思、善想,许多问题都要寻到究竟。这就使他不会在探求理想之境时盲从与别他的许多重于苦修或偏于行乐的大仙人了。
而当时的印度社会,大抵相类于我们的春秋战国时期,许多的诸侯国家连年征战,其时,比较有实力的国家就有十六个。而社会思想方面,也是相当活跃,简直就跟诸子百家有得一拼。比较著名的有“六大师”,以及佛教典籍中所提到的“六十二见与九十六外道”。这些的各家的思想,后世统称为“沙门思潮”。虽则各家观点不同,但大抵都是反对着婆罗门教的一些教义的。
在当时的印度,一直作为“主流思想”的,是婆罗门教所宣扬的一些宗教观念。譬如业报轮回之说,就是当时大多数人的“世界观”了。有了这样的“世界观”,有志于改变“将来状”(来生)的人,就会去行善或者修习苦行。因为“善有善报”,而今生多受苦楚、修苦业,来生也能“苦尽甘来”,得大福报。
婆罗门教的轮回说,以为生死轮回的根源,来自于业。而业,是行为善恶的造作,产生于人们无限的“爱欲”与无始以来的“无明”。于是“以无明为始,依欲而成意志,由意志而有业,由业而受果”的轮回圈子于焉形成。此外,婆罗门教以为,“我”是生命轮回中的主角,人的身体因“我”而生,人的活动也由“我”而起,所以“我”是恒常存在的,现世人生的苦,由前世行为招感而来,今生行为的善恶,同样也会连带前世的业缘,影响到下一世的人生。由此可知,婆罗门教的轮回观和业力说是恒贯三世,建立在“实有”我思想上,与真我论相结合。
看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佛教的六道轮回跟婆罗门教的业报轮回很像。当然,这是因为悉达多也是相信轮回的,佛教的六道轮回,就是承袭并修改了婆罗门教的轮回之说。在当初,他也是受着这样“世界观”的影响,从而跟着那些苦行仙人去苦修,希望借此能走上理想之途,究竟能了脱生死。他这样苦修了整整六年,这样苦修到了后面,他甚至每天只吃“一麻一米”,至于“形销骨立,有如枯木”。然而,他仍旧没有找到避开老死,得到究竟解脱。
其实,照着这样的苦修,怎样也不会“了脱生死”的,因为这样苦行的最高境界,是死后可以升天,成为安住与天上的天子,但这样的天子仍没有摆脱轮回之道,这一世的天子做完了,下一世还不知道要投胎到哪一道里面去。
从悉达多的出发点来看,他应该找到连轮回也不会有的境地。于是,他要开始改变自己的世界观了。业报轮回不变,他只在“我”上面下功夫。婆罗门不是以有“我”为根本么,悉达多以为,这就是导致不能超脱轮回的苦根,要真正“无我”,才能了脱生死,超出六道轮回,从此达到涅槃之境,而安住于极乐世界。
于是,悉达多终于将“我”给空掉了,由此发展出“缘起性空”的世界观,具体一点,就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了。
上面的这些说话,大抵是对悉达多何以生出这样的理想的一点猜测,其间推理或者措辞的连贯,在佛法角度来看,都是很有些问题的。但不管怎样,悉达多是终于看到自己的理想之境了。
其实,在那个时代,乔达摩•悉达多虽是太子,但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附属国”的太子。那十六个大国连年征战不断,这样的小国,时时要担忧被吞并的险,即便是国王太子他们,又怎么会有较长时的安生日子过。或许,在王宫里面,悉达多也确是锦衣玉食,每天成群美女相伴罢,但这未卜可知的凶多吉少的前途时时萦绕脑际,真不知在哪一刻这一切就会戛然而止。一切浮华的背后,是更深沉的悲观绝望。世事无常迁变,不能留住,眼前种种繁华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这些尘世的诸般苦恼,又怎能不令常怀着无上究竟大爱的悉达多心碎。
或许,在现世,悉达多实在没有解决之法,最后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为了寻求解脱自己也解脱一切的所爱者,他毅然决然的踏上出家寻求之路。
不管悉达多太子是因为看到切己的“老病死”而感到苦,是看到别他“下等人”的生活艰难而感到苦,还是看到一切无常迁变、美好转瞬即逝的大苦楚,进而在现世不能安住了。最后,他是得出“一切皆苦”的结论,并且以了脱“老病死”为“突破点”,终于证得无上菩提大道。
倘使悉达多像我们俗人一般,时时体味生活中为求生存的苦处,他的超脱之法要么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拼着命的往上爬,以求成为“人上人”,从此锦衣玉食,少有生存之忧。或者就修“知足”法门,所谓知足常乐嘛,纵使得不到,纵使多苦辛,但是知足了,也就不以为苦而反以为乐了。
但他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远没有衣食住行劳顿的愁苦,他是看到自身以及他人都免不了的“老病死”、看到世事无常、各样美好不能久住的大苦恼、看到一切虚空不实没有“自性”而多所执著的大苦恼、看到有情众生混混噩噩流转于六道无明的大苦恼。
怎么办呢?哪里去呢?
有没有这样一方净土,在那里能够了脱生死而无我相、那里无常无无常、也无明无无明、那里空也不空、实也不实、那里不恒久也不即逝、不喜乐也不恼苦,而这就是真恒久的极乐之境,是悉达多的理想之境——它叫做“涅槃”。
但理想之境并非一开始在心中就清晰,理想之路也从来都不顺畅,悉达多只能一面走一面看,一面探索着也一面也修改着,难行能行,难舍能舍,难忍能忍,终至于到达心中的理想之境。
肖 复
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