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首次接触尸体是在人体解剖学课上。我们的上课地点在山脚下一排粉红色的小平房里,在老师口中,那排小平房叫作“实验室”,但我们私下里称呼它为“停尸房”。平时那里鲜有人去,特荒凉,只有我们身穿白大褂的医学生才会游荡在这片区域,所以其他系的同学亲切地称我们为“山脚下的白精灵”。而学校似乎也为了锻炼医学生的胆量,特意将每次上课的时间都安排在黄昏或晚上。
第一次走进停尸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腐臭气息,四顾之下,我真感觉自己走进古墓了。中央摆放着两口特大号的白漆棺材(后来才知道那叫防腐棺),四周玻璃柜里立着各种尸体切片,扭头一瞧,身旁还立着一副完整的白色骨架。整个房间里密不透风,蓝色的窗帘拉得紧紧的。陈旧的黑板上依稀可见前人留下的笔迹。此情此景,我总觉得似曾相识,过后才想起来是儿时看过的僵尸片在作怪。
当老师打开白色的棺盖后,露出了一丝丝红色,坐在前排的女生吓得突然“啊”了一声,大家都以为是血液溢了出来。但老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作理会,很麻利地将整个红色扯了出来,我们这才看清那红色是包裹尸体的袋子。打开袋子,深褐色的尸体才真正暴露在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前。而就在此时,棺内尸体所散发的福尔马林气味已弥漫整个房间。我们齐刷刷地用手捂住了鼻子,胃里的食物开始不断翻滚。前面的一个男生没等老师开讲就拔腿跑出了教室,随后我们听见了令人肝儿颤的呕吐声。男生呕吐完,颤巍巍走进教室,没过两分钟,又跑了出去。此刻,教室里的每个人都蒙了,大家都眼睁睁瞅着那白棺,恶心加上恐惧,导致我们大脑里一片空白。过后老师才幽幽地对我们讲道:“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医生的。有些同学体质天生很敏感,可能对福尔马林不适。像这种过不了第一关的人还是趁早转专业吧!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学校在大一便给你们开设解剖学这门课,来检测你们是否真的具备做医生的基本条件。”这段话威力十足,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提高了警惕。
我很庆幸我没吐,就像是被上帝挑选的子民一样,我在这场淘汰战役中骄傲地存活了下来。而在这堂课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呕吐男”。第一节课浑浑噩噩地结束了,老师讲的内容紧张得都忘了,唯一能记住的是尸体褐色的皮肤与那久久无法散去的腐臭味。我们谁也没去触碰那已失去活力的人体,只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如同发现了外星人一样,躲避并好奇着。那一天,粉红色的停尸房彻底成为我们每个人的梦魇。
第一次“小试牛刀”之后。我和室友回到寝室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手。虽然没有触碰尸体,但我们始终觉得手是脏的,拿着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直泡到皮肤发皱才停下来。在那晚的“卧谈会”上,我们一致认为自己不敢触碰尸体的原因是“胆小”,而练胆儿的唯一方式便是——看恐怖片!于是乎,接下来整整几天,我们除了上课就是看电影,专挑各种血腥残忍的,以此来刺激我们脆弱的神经。一周过后,我和室友猛然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怀着一颗跃跃欲试的心,开始期待去“停尸房”。这种奇妙的变化就像是一种修炼,让人迈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好不容易等到上课,我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提早到了实验室。那天日头毒辣,门外的柳树露着青森森的颜色,四周空无一人,只剩下鸟鸣。实验室里透着微弱的光,细微的尘土在光下肆意飞舞,蓝色的窗帘看得人浮想联翩。我心一紧,径自走近防腐棺,打开棺盖与一层层裹尸布,熟悉的气味再次涌来,“日思夜想”的人儿此刻便躺在了面前。我深感他存在的意义远远大于他逝去的意义,情绪激动起来,多日磨炼的胆量在这一秒爆发,伸出手指,以对待婴儿的方式开始用指尖一点点触碰咖啡色的肌肤。由于戴着橡胶手套,触感变得颇为不真实。我能感觉到的是死亡的僵硬,没有油脂的铺垫,皮肤如同烈日暴晒过的树枝一般。与死亡的初步交流令人享受,我不满足于触碰式的感受,进一步大胆地拉开尸体腹腔,尽情浏览着他的脏器。一件件有关生命的器官就这样第一次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它们的形态就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我看着朽木般的躯体,无端地喜悦起来。盖上棺盖,走出“停尸房”,赶紧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室内过量的甲醛让脑袋变得昏昏沉沉。我无法相信刚才的触摸、观察与凝视,这一切撕破了过去。我清晰地发现了那可怖面具下的真容,心里满是难以言表的自豪感。
现在想来,当初面对尸体胆怯的我是如此幼稚可笑。尸体只不过是小儿科,在此之后不久,我尝试了用手术刀剥人皮,花费一整天只能剥下来一条胳膊;给兔子做开颅,兔子疼得嘶叫,那叫声如同婴儿啜泣一般;用镊子钳夹小白鼠的眼球,稍不小心,小白鼠便会咬住手指,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横飞,给兔子做阑尾手术,打开腹腔一看,里面存活着两个奄奄一息的幼崽……虽说一件比一件令人难堪,一次比一次残忍,但我还是扛了下来,狠心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坚守着一份做医生的信念。
迄今为止,我的书桌上已经满满摆放了50余本医学课本,最厚的1000余页,最薄的也是300多页。曾经有人做过统计,我们内、外科两本书的字数比“四大名著”的字数总和还多140万字。我有时会出神地凝望这座书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三,然而这里没有一月一考的紧张气息,也不存在老师的敦促。熬过书本的万水千山,我们靠的只是一份做医生的愿望。
每次去食堂吃饭,其他系的同学最怕遭遇医学生来袭。遇到上课时间太紧,我们一下课穿着白大褂便直奔食堂。人头攒动,但一看到一群白色涌来,大家便直接让开道。大家都怕沾染白大褂上的血迹,也怕闻到那怪异的气味。打好饭,坐上桌,夹起一块肉,若是有人问上一句:“这是什么肌?”这顿饭就彻底变成了学术讨论会。首先会分析这块肉若是以人体分,应属于什么肌,紧接着再讨论它游行了何种血管神经,有何功能与临床意义,最后总结一番,达成一致,我们才开始狼吞虎咽。有时讨论未果,性子急的便直接掏出课本,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每当此时,我们讨论得越激烈,坐在周边的外系同学就会越崩溃,盯着饭却再无食欲,心中愤愤不平,拿起碗直接逃离现场。
还有几个月,学医生涯便满3年了。3年过去,我越发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同学所经历的是一场类似“取经之路”的旅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不辞辛劳地打怪升级,披星戴月地刻苦修炼。
经过一次次历练,医学在我眼里俨然成了一个壳。我在壳下修炼着一颗拯救生命、冷静从容面对磨难的心。我看着这颗心成功熬过了对死尸的恶心恐惧,欣然接受了天天见血浆的考验,爱上课业繁重的生活。这些没有让我觉得难过,我心里明白日后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但纵使要遭受九九八十一难又如何,只要能见到生命的鲜活,便值得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