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在楼下露台树荫底下喝茶发呆,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场景:梅雨季,我用乌贼中间抽出的白色弧形骨棒反复擦拭刚洗净的白球鞋,眼看着鞋子渐渐几近熠熠闪光,白得透亮。
身边是栀子和茉莉的清香,有时还有绣球和芍药,都是我喜欢的白色香花。
成年后,渐渐穿深色衣物居多。搬到纽约后,仿佛堕入黑色海洋。多数纽约女子的衣橱里有超过两件以上的黑外套、黑大衣、小黑裙,更不必提黑鞋子和黑手袋。男士也多数穿深色。华尔街更是权力西服(power suit)的天下。下雨天,多半也是人手一把黑色雨伞。
当然细看之下,也不全是黑色,还有不少低调细腻的海军蓝。纽约客十分懂得在质感和层次上作微妙搭配,并不刻板单调。
有人奇怪,为何作为时尚之都的纽约,黑色永不落伍,一季一季,最畅销的永远是黑色?在这个全世界最为多元的大都会里,黑色将其中的各色人等联系起来,又并不湮没他们的个性。在黑色面前,众生平等,和而不同。
《纽约》杂志有个老牌栏目“21 Questions”,向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纽约名人提问。其中有一个问题:“是什么让人成为纽约客? ”让我印象最深的回答是:“纽约客将永远穿黑色,直到他们找到更深的颜色。”
有好事者追溯,自荷兰人在纽约建市,直到18世纪,布料都是由英国进口,且多为暗色面料。一方面,当时城市尚在建,街上无人行道,尘土飞扬,人与牲畜共享通路;另一方面,虽然纽约当地开始设立织染工坊,但染料成本高昂,交易也受各种繁文缛节约束,黑色可以长久持续,不失为务实的选择。
这让我想起在日光灼灼的大漠、非洲高原和潮湿炎热的东南亚,外来的殖民者,尤其白人,总是穿一身浆洗发亮的白衣。即使汗流如雨,男士们还是镇定自若地身穿一丝不苟、无懈可击的三件套白色西服。
除了便于散热之外,白色异常脆弱金贵,需要随时有人濯洗呵护的特质,也是彰显权势地位的一种方式吧。
电影《走出非洲》中,凯伦的衣服多数是深浅不一的白色和土地色系:从干练飒爽的马裤长靴狩猎装,白衬衣加领带,米色长裙的庄园女主人打扮,到随着留声机中音乐曼舞时的镶蕾丝白色裙子。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在溪涧边,她披着白色大毛巾,头后仰,爱人丹尼斯为她洗头,从白色瓦罐中倒下清水,一面还背着柯尔律治的诗句。此时日光明媚,空气清透,两人相悦的神情如此浪漫动人。
我的白衬衣情结,则始于一帧时装设计师格蕾夫人的黑白旧照。照片中的她侧身而坐,柔顺如水的白色尖领丝衬衣,深色丝长裙,头发藏在深色头巾里,神情若有所思,温婉沉静。
几年来,我辗转穿过好多种白衬衣,质地廓型上的不同,也带来感官上的不同感受。没有什么比白衬衣更美,但也更难找到完美的了——每一个有微微完美主义倾向的人都会同意我的吧。
黑与白,仿佛夜与昼,又如月圆月缺,合起来才是完整完满。刚工作的时候,我不无奢侈地买下过一条白色雪纺裙子。那条裙子,只穿过一回,见过一个人。有些衣服,像落樱一样,只存于一季。我始终觉得,年岁渐长,看世情自当越发分明,黑色也许是在人群中保护我们的小小盔甲,而内核,我总是想要保留纯粹的白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