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天生能够驾驭一切引人注目的因素——圆滚滚的眼睛,于他不过是平添几分霸道的挑衅;满身的虎斑纹,令他的美貌更彪悍,是一笔额外的反衬;就连他做坏事后的灰溜溜夹尾巴逃窜的表现,也似另蓄深意;而他的体型,越长越大,肉腾腾的,仿佛一个人类巨婴一样,你疼爱他都是应该,而他自己愿意不愿意长大,那是他的事情。而他望向你的时候,你除了微笑回应,做不来任何拒绝。
阿瑟来我家的时候,我正在一段情绪的低潮期无力自拔。但与嘉宝那美艳中暗蓄一种巫光的气质相较,阿瑟如小兽般蓬勃的野气,更得我心。他可以在深夜从床头跳到床尾,从我的腹部踩到我的脸,只为与看不见的某个对手完成一场对决,从而成功地让我的睡眠成为一场噩梦,他也可以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公然在我的沐浴间里小便,仿佛宣告便溺在此也是一种环保行为,甚至他还可以不告而别,让我自此背负着孤独的、无法献出的、毁灭性的一种爱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有坏的、令人心软的、让人难忘的难过的故事桥段,都是他为我演绎的。
对于一只猫咪来讲,通灵性,毋宁说是一种天分。
此时,他已经离开我两年零一个月了,但我念兹在兹却是他初来我家,背对我站在阳台上仰望星空的背影,那背影里有明显的衰老与天真。那背影让他看上去像被抛弃过无数次的弃儿,同时又像是初闯世界的赤子,正在等待生命中第一个吻。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开始共同生活在一起的一切细节。他怀疑看着我,迟疑地想靠近我,犹疑地接受我的抚摸……他无偿地袒露他的肚皮给我爱抚的那天是中午,阳光明媚。他圆滚滚的肚皮在他身体的凹凸间浮荡着危险而魅人的银灰色光泽。我仿佛触及了一段惊世秘密而小心翼翼。
年轻的肉体,却盘踞着一个老灵魂。这让阿瑟看上去矛盾极了,世故的同时又似纯真。
这场我与他的相逢就像这世上所有见不得光的爱情一样,一度怒放的,只要不死,一样敌不过秋天轻声说“你凋谢”。
2012年9月17日,阿瑟不告而别。在他走后,我觉出每次秋天都有告别。2014年10月13日,秋阳高照,离别如是。
也许我应该再等久一些再来描述这些离别。但我很怕那时候我已经老了。我曾经得意的不顾一切表达的锋芒已被时间笼上一层光晕,而阿瑟带给我的治愈功能也已淡化。但我难以自禁,不想等待。因为那场分别过分强烈,像是一道艳丽的伤疤。我必须谈论他,否则就无法继续谈论其他任何猫,和面对任何其他猫的离去。
是的,在阿瑟离去后,我又面对另一些猫咪的离去。
我是个很舍不得的人,如果生存空间足够大,我前行的速度足够快,我舍不得丢弃任何以往的东西,我会放任自己的沉溺。挥别过去的人、遗弃的旧物、离弃的宠物都会想好好留下来。在记忆的存档处,为他们建一个文件夹,慎重加密,轻易不启。但我这一生总有诸多不得已,反反复复辗转打望,而所得局促空间逼仄,却又总想要更多,为了更远的路,我只能一再告别。
但我心里多么不舍。
如果要为世界上所有的猫咪编纂一部辞典,在属于他的词条下,我会这样注解:阿瑟,一种美丽的陪伴,具备强烈的存在感,你能通过他对周遭事物来触及感情的万顷波澜,也能通过他忘记世间一切来过和离去。他不是一只猫,他是一个难以忘记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