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车站下车,徒步十五分钟方能抵达,在农田中的一间小屋,有个大花园。
一走进家里,我看到一群花猫。
年轻的我,并不爱动物,被那些猫包围着,有点恐怖的感觉。
岛耕二先生抱起一只,轻轻抚摸,“都是流浪猫,我不喜欢那些富贵的波斯猫。”
“怎么一养就养那么多?”我问。
“一只只来,一只只去。”他说,“我并没有养,只是拿东西给它们吃。我是主人,它们是客人。‘养’字,太伟大,是它们来陪我罢了。”
我们一面谈工作,一面喝酒,岛耕二先生喝的是最便宜的威士忌Suntory Red,两瓶份一共有一点五公升的那种,才卖五百日元,他说宁愿把钱省下去买猫粮。喝呀喝呀,很快就把那一大瓶东西干得精光。
又吃了很多耕岛二先生做的下酒小菜,肚子一饱昏昏欲睡,就躺在榻榻米上,常有腾云驾雾的美梦出现,醒来发觉是那群猫儿用尾巴在我脸上轻轻地扫。
我浪费纸张的习惯,也许是由岛耕二先生那里学回来的,当年面纸还是奢侈品,只有女人化妆时才肯花钱去买,但是岛耕二先生家里总是这里一盒那里一盒,随时抽几张来用,他最喜欢为猫儿擦眼睛,一见到它们眼角不清洁就向我说:“猫爱干净,身上的毛用舌头去舔,有时也用爪洗脸,但是眼缝擦不到,只好由我代劳了。”
后来,到岛耕二先生家里,成为每周的娱乐。
我们一起合作了三部电影,遇到制作上的困难,岛耕二先生的袖中总有用不完的妙计,抽出来一件件发挥,为我这个经验不足的监制解决问题。
半夜,岛耕二先生躲在旅馆房中分镜头,推敲至天明。当年他已有六十多岁。辛苦了老人家,但是我并不懂得去痛惜;不知道健壮的他,身体已渐差。
羽毛丰满的我,已不能局限于日本,飞到世界各地去监制制作费更大的电影,不和岛耕二先生见面已久。
逝世的消息传来。
我不能放弃一班工作人员去奔丧,第一个反应并没想到他悲伤的妻子,反而是那群猫怎么办。
回到香港,见办公室桌面有一封他太太的信。
……他一直告诉我,来陪他的猫之中,您最有个性,是他最爱的一只。(啊,原来我在岛耕二先生眼里是一只猫!)
他说过有一次在槟城拍戏时,三更半夜您和几个工作人员跳进海中游水,身体沾着飘浮着的磷质,像会发光的鱼。他看了好想和你们一起去游,但是他印象中的日本海水,连夏天也是冰凉的。身体不好,不敢和你们去。想不到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他下海,浸了才知道水是温暖的。那一次,是他晚年最愉快的一个经历。
逝世之前,NHK派了一队工作人员来为他拍了一部纪录片,题名为《老人与猫》,在此同时寄上。
我知道您一定会问主人死后,那群猫儿由谁来养。因为我是不喜欢猫的。
请您放心。
拜您所赐,最后那三部电影的片酬,令我们有足够的钱去把房子重建,改为一座两层楼的公寓,有八个房间出租给人。
在我们家附近有间女子音乐学院,房客都是爱音乐的少女。
岛先生死了,大家伤心之余,把猫儿分开拿回自己房间收留,活得很好……
读完信,禁不住滴下了眼泪。那盒录影带,我至今未动,知道看了一定哭得崩溃。
今天搬家,又搬出录影带来。
硬起心放进机器,荧光幕上出现了老人,抱着猫儿,为它清洁眼角,我眼睛又湿,谁来替我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