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总是喜欢用“人人生而平等”来哄骗小孩子,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原来大家并不“平等”——就像我绞尽脑汁无法理解的鸡兔同笼,在某些人眼中像解开鞋带一样容易,我望穿双眼也看不懂造成这种差异的缘由。
我第一次想要问“凭什么”,差点忘记了曾经的我春风得意时,也一定有人对着天空默默地问:凭什么?
以前有个朋友说过,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被妒忌:智商和美貌,因为这是老天给的。
在学生时代,我们在审美上往往是蒙昧的,所以更容易引起注意的是成绩。但做过尖子生的人都知道,在尖子生的世界里,也有等级划分,你见过的所有“假装自己并不努力”的尖子生,内心都有一个最深沉的向往,那就是成为一个聪明的人。
努力本是可贵的优点,但是在肤浅的年纪里,它是我们伪装天才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伪装天才曾经是我的好戏码,甚至一度骗到了真正的天才。
初二的时候我渐渐和班里的一堆好朋友玩到了一起,两人结伴变成三人同行。那时候《流星花园》风靡全校,大家给这对姐妹花分别起名为大S和小S。
大S数学很好,小S人缘很好。我自然是先和小S成为朋友的,即使后来变成了三人行,中心人物也永远是小S。没有她,我和大S就只能围绕着边角料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但是如果小S在场,我和大S就能互开玩笑,聊天打闹,像真的朋友一样。
回头想想真是奇怪的关系。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清晰记得大S的样子。她总是脸色苍白,下巴尖尖,狭长的丹凤眼没有过多情绪,开怀的时候也不会流露笑意;鼻翼两侧有些淡淡的雀斑,却因此透着一股机灵劲,像刻板化的美国青少年电影,最聪明的那个,总是长着一点雀斑,仿佛智商满溢,洇透了面皮。
记忆里比她的外貌更清晰的是一个画面。我们三个前一秒因为一个八卦而哈哈大笑,小S忽然说要去买支水笔,转身跑进了文具店,而我和大S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等她,一阵风吹过来,笑声被吹散,我们并排站着,看向不同的方向,中间总是隔着一大段距离。
学生时代我远没有现在这样自我,所以很害怕冷场,在各种朋友圈子里都尽职地扮演着谐星,从不曾像面对大S一样,别扭,尴尬,无言以对。
大S拥有很聪明、很冷静的头脑,写得一手漂亮的连笔字,数学成绩总徘徊在满分档。她是个腼腆的人,我不是,所以这沉默多半是我的错。
时至今日我终于能轻松地承认,我妒忌她。这看上去是没有道理的。在大家最简单粗暴的比较体系里,论总成绩她从未超过我,性格上我比她开朗活泼,人缘也更好,如果我说我羡慕乃至妒忌她,连大S自己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说,我这只是在假谦虚,不地道。
可是妒忌还是滋生了。在数学课上,在老师抛出一道高难几何题并殷殷期待地巡视全班时,在我担惊受怕地低下头而大S被点名时,在她随随便便用了几种解法时……妒忌就这样生根。
我原本应是个春风得意、心高气傲的第一名,现在却在内心被一匹隐藏的黑马追赶得灰头土脸。
更糟糕的是,我短暂地喜欢过一个高高的男生,皮肤很白,笑起来带着一股邪气,对谁都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对谁都薄情寡义翻脸不认账,女朋友众多,从未长久,唯独对着大S,有种奇怪的耐心和温柔。
他们是同桌。你看,我有这么多理由恨她。
但是我“良知未泯”,所以我有更多的理由,告诉自己,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所以我把所有燃着暗火的情绪都摁灭在了道德的海洋里,逼迫自己好好面对她,不敢流露出一丝真实的阴霾。
朋友就这样以奇怪的方式做了下去。
也有过短暂温馨的瞬间。
初二下学期的春季运动会,我们一起跑400米,我们两个都是小组倒数,但好歹没有垫底。小S体贴地拉着我们在跑道散步至心跳平稳,然后偷偷溜到体育场外的花坛边,坐在树荫下聊天。中途小S又跑去买水,就这么剩下了我和大S。
沉默中,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说一起唱歌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开始哼起来了。是徐怀钰和任贤齐的《水晶》,很老的歌曲,旋律和歌词都很清新甜蜜。大S自己一个人唱对唱,万分认真。她的嗓音和徐怀钰不同,是一种略带清冷的沙哑,所以一首甜蜜到腻人的歌被她唱得很清新,很温柔。
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开心。跑400米时,她的同桌溜了出来,站在跑道内的草坪上为她喊“加油”。
她唱完就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笑得我心虚不已。我龌龊的心思像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曝晒得干干净净。我也朝她笑了,说,唱得真好听。
从今天开始,也许能够真的做朋友了吧,我想。然而就在几天后,我们一起被数学老师抓去参加希望杯奥林匹克竞赛。
进考场前,大S说她紧张,我笑着鼓励她,说,你没问题,你很有天分的,聪明得让我妒忌。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情绪让她崩盘,这句十二万分真诚的、剖白内心的话,竟被她冷冷地打了回来。她从来都对我客客气气的,那天却讥讽地笑着说:“我爸说过,有些人就是放屁带沙子,连挖苦带讽刺。”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尴尬了。我没有还击,但也没有解释或者圆场。我们就肩并肩,僵硬地随着人潮涌入考场。
小S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觉得不可思议,两边说和了很久。对我,她说大S绝对不是故意的,而你也不要因为她口不择言而生这么大的气。
我说,问题根本不在这简单的一件事上。
小S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坐到我身边说,你都感觉到了,大S的确和我说过,她很讨厌你。她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妒忌你,可她就是讨厌你。
原来她们竟然都被我伪装出来的“从不努力学习的永远笑嘻嘻的第一名”的样子骗住了。大S觉得我说自己妒忌她,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漂亮话,不过是在假谦虚,骗取好感而已。
多有趣。我那么讨厌她的时候,行为无可指摘,放下了妒忌心后想要靠近她,却暴露了自己的丑恶嘴脸。
而真正让我释然的,却是小S说的“她一直很讨厌你”。
我无比感谢她的讨厌,她给了我一枚“被天才视为对手”的荣誉勋章,又给了我一面可以从此光明正大讨厌她的挡箭牌。我很高兴,我们再也不必做朋友。
韩剧《大长今》里面有个我很喜欢的坏女配,在大结局里,坏女配被赶出皇宫前来向女主角道别,一生的对手就此成王败寇尘埃落定。
我本以为她会说,“如果我是你,我得到了×××的爱,我师从×××,我也会拥有和你一样的命运,所以凭什么!”
然而她只是说:“这就是我。我不能完整地做一个崔家人,也没能坚持自己的想法;没有完整的自信,也没有完整的自卑;没有完整的才能,也没有完整的野心;没有完整地爱,也没有完整地被爱。”
一半拼搏进取,一半乏力回天。
对于自己落败的一生,她没有埋怨,只是诚实地说,我输在不纯粹。然而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纯粹的人。当时我那位言情剧爱好者的美国室友看着《大长今》的结局,无比艳羡地说她喜欢女主角长今——likeacrystal。
她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
那么我们呢?我和大S这样的女生,拥有的又是怎样的一颗心?
我武断地猜测,我们的存在对彼此来说又都是幸运的吧,我想成长终归是孤独的,然而在漫长的、和自己较劲的岁月里,幸而我们还有对方,这样那些自怜、反省、妒忌、不满和困惑,忽然都有了安放的位置。所有的得不到和为什么,都化为了一张具体的脸。我们的心,永远在担忧,永远在寻找。
就像两只井底的蛤蟆,困在小小的格局里,以为只要弄死对方,就是这世界的王。
然而最好的事情是,我们长大了,我们跳出去了。我和她这样的女生,都不曾拥有一颗水晶般的心。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