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我跟前台MM说:“以后咱们啤酒买青岛吧。朝日也行。咱们客户不喜欢喜力。”
几天后我第一次去找阿明。阿明说:“咱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吧。”就这样我和一只黑猫坐在路边喝酒。阿明上下打量我一遍,问:“哎,你还没有男朋友吧?”
我一惊:“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阿明瞥了我一眼,说:“有什么事能瞒过我这样的猫?”
有点尴尬。我转移话题:“那……你为什么会说话?”
他舔了舔爪子,又抹了抹嘴:“你是人,高级动物。高级动物都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阿明说,他原来也是一只家猫。他妈妈生产后主人把奶猫纷纷送走,送到最小的这只黑猫时,发现他竟然开口说人话叫妈妈。奇货可居,主人把阿明神一般地供以锦衣玉食,准备把他养大了,先上地方报,再上达人秀,没准还能转手卖个大价钱。后来他从那个家里逃了出来。
“为什么逃?”我喝了一口酒。
“老子又不是出来卖的。”他接着说,“而且,我和我妈关系也不好。”对母猫而言,唯一留下的居然是个怪胎——一只猫居然说人话,而且用人的方式思考——这是多大的耻辱。阿明面无表情地说完,走了。
没有多少人知道阿明会说话。
“你为什么会来和我说话?”我好奇。
“因为你手里拿着酒啊。”阿明咧咧嘴。
“嘁。”谁信。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走过来,身上有种味道……和我类似。”
“可能是因为我家也养猫,但是她不会说话。”
“不是猫的味道。是一种……算了,说不清楚。”阿明舔舔我掌心的酒,没有再说下去。每次我和阿明在一起就待两听啤酒的时间。阿明话不多,一半的时间里我们处于互相观察的状态。偶尔他会讲讲自己在工地周边的见闻,偶尔让我讲我的故事。
有一次,阿明问起我家的猫。
“是个美女喵哦。”我挤眉弄眼。“单身,还是当妈了?”
“很早就绝育了。”
“哦。”阿明喝口酒,说这样也好,一直在室内的猫,要这个功能也没什么用,绝育了,还对身体好。毕竟是宠物。
“那你呢?你可不是在室内的家猫。没想过要,呃,交个女朋友?”
阿明瞥了我一眼:“拿我和宠物比?”
“你总不会是打算孤独老死吧。”
“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他努努嘴,让我看几百米外彻夜营业的7-11:有个小伙子一直上晚班,平时也不出店门,只有清晨换班的时候,他会在店门口逗留片刻,抽一支烟,然后离开。阿明告诉我,这小伙子,白天一直睡到晚上来上班,基本上像一个孤岛,和人的接触仅限于被看见。
阿明像个冷漠的哲学家:“你看,你们人类老说这个社会里的人相互联系,其实单独存在的人也不会活不下去。比如他,比如我,比如……”
他抬头看我。
我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我故意摸摸阿明的头:“你这只猫,什么时候把自己当人了?”
“恶心!”阿明甩开我的手,往旁边挪了一个身位,“我是猫吗?我不是。”
我点了一支烟,阿明皱了皱眉,喝我手里的酒。
“比如我吧。虽然说我现在一个人也挺好,但……”
突然,我发现手心没有舌头在舔了。那天中午我出门午饭,看见一个黑影从工地窜出。我猜是阿明,便跟了上去。黑影跑得很快,我差点跟丢。
我来到一个公园,黑影蹿上一棵树,站在树丫上往下看。这姿态是阿明无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是公园里的夜猫,有的正在晒太阳,有的互相追逐。阿明看着,一动不动。
我喊阿明,他转头看了我一眼,蹿到树更高的地方,看不见了。
晚上我去工地,拎着啤酒叫他。没动静。
我就坐在路边,开了啤酒,我把酒倒在手心。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开喝。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喝酒。我手心里的喝完了,再倒点儿,他接着喝。两听酒快喝完了,他终于开口说话:
“我就去看看而已。”
“看都看了,为什么不下去,和他们一起?”
“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叹口气,喝下最后一口酒,刚想摸摸他,阿明跑了。
“没必要!”我对着工地的大铁门大声说。
“这话也不该你说。”许久,阿明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
又一天下班,我正往地铁站走,看见阿明站在路中间,看着我。我猜他想和我说点什么。他点点头,而后跑走了。
回公司,待到深夜,拎着酒去找阿明。阿明已经在那候着:“来啦?”
“嗯。”我正准备往路边一坐,阿明说:“我们走走吧。”
我和黑猫阿明开始散步。
“我还是忍不住会去看他们。”
“和他们说过话吗?”
“没有。”
“想吗?”
“几乎没有。”
“扯淡,那你干吗跑去看他们?把他们当宠物了?”
“……里面有只白猫。”
我明白了。阿明恋爱了。
“你跟她说了吗?”
“她不会喜欢我的。我不是一般的猫。”阿明跳到公园的长凳上,看着那群野猫平常晒太阳玩耍的地方。他的眼睛特别大,月光流进玻璃体,又像啤酒泡沫一样漫起来。
我坐到他身边,打开一听啤酒。“阿明,你不是一般的猫,你是一只不一般的猫。”
阿明不说话。
我脱口而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阿明不说话。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怂恿过阿明。我们离开公园,走过了五六个路口,又折返,再回头,直到阿明一咬牙,说他去试试。
“真的?”
他瞪了我一眼,消失在梧桐树的影子里。几天之后我再去找阿明:“怎么样?”
“她喜欢我作为一只猫,但不喜欢我不像一只猫。”
我叹口气,给阿明酒喝。
阿明说,这矛盾太大,他感觉必须把自己撕裂。我明白他说的矛盾,我没说话。
阿明说,大概,他还是会把自己揉成一只普通的、一般的、和别的猫没什么不一样的黑猫。
他喝着酒,不停地喝着。他也不能哭,必须像其他的猫一样默默地低头舔舐自己。我们喝完了两听啤酒——其实大部分是阿明喝的。他问:“你能再去买两听吗?”
我进7-11买啤酒,营业员小伙子愣了一下,向我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我鼻子有点酸,出了便利店,开了一听啤酒,一口喝了半听。阿明喝了余下的酒。他跳上我的膝盖,蜷成一团。这个时候,他好像真的成为了一只普通的猫,瘦削,单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发抖。
我摸摸他的头,他张开眼睛,瞥我一眼,说:“你就当这一切没有发生过吧。从来没有一只猫会说人话。”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明。有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自己鼓吹阿明去尝试的那句怂恿,是有点自私的,也不一定是对的。究竟在这样的一段关系中,对于一个人,或者对于一只会说话的猫,会是什么意义,我自己又何曾知道?
前台MM说,以后公司就不供应啤酒了。而阿明原来待的那个工地,很快也要完工了。不久,很多公司会进入这座大厦,很多人会进入这座大厦,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做各自的工作。有的会和别人说话,有的不会;有的会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有的不会。
这些人,有的需要变化,有的不需要;有的期待变化,有的被迫变化:变成自己,或者变成别人,或者继续格格不入。
有时候经过这还没开业的大厦,我会轻轻叫一声阿明。
四下无声。
梧桐叶掉下来,树枝间隙的天上依然没什么星星。我走进7-11买啤酒,小伙子在我要走的时候拉住我,问:
“你认识阿明吗?”
再后来有一天,偶然听见女同事聊天,在一个公园里她们遇见一只仿佛通人性的黑猫,好像听得懂人说话。她们给了他很多零食。
“他是不是和一只白猫在一起?”我第一次凑近这群同事,这样问道。
她们稍微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