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失踪女士是个谜一样的人。有时候我一整个周末都见不到她,从周五傍晚开始到周日下午,然后看见有人送她和她的购物袋们回来,或者她自己打着电话推开门。有的时候,从周五傍晚到周日下午,她又会保持几乎纹丝不变的姿势窝在客厅左侧角落的沙发里,除了膝盖上有时是电脑有时是她正在作画的硫酸纸之外,她的发型、衣服乃至表情都和高中时放在画架旁那尊大卫石膏像一般,不动如山。
所以我叫她失踪女士,有时失踪的是人,有时失踪的是她对外界的感知。
说实话,前者实在没什么所谓,我平日也并不总是需要找她;但是后者就稍微有点严重了,影响着除了她之外的几乎每一个人——举个例子,在大街上望见,或者哪怕是相邻的座位,叫着她的名字,你别想收获任何回应。
失踪女士永远戴着一副耳机,我简直要怀疑耳机才是她的精神体;是的,包括上厕所,洗碗,吃饭,睡觉。洗澡的时候她会把音乐外放出来,我曾趁着这个机会留意她都听了些什么:摇滚,说唱,民乐,哥特,乡村,中文,英文,日文,俄文,流行,过时,纯音乐……
我想失踪的恐怕还有她对自己定位的能力。
谁说不是呢,我反正不能够从她播放的音乐上摸清她的喜好,这个失败也适用于她的衣着。星期一是一件印着骷髅头的巨大T恤;星期二是印花长裙——“这个真的来自印度哦,我姐姐人肉带给我的”,出自她本人的话;星期三是高腰短裤配金属项圈;星期四是呢子褶裙和小皮鞋。瞧瞧,不能冤枉我每次在外偶遇时都不会打招呼,我的视力着实没有好到能辨认这一个风格跳跃在四季和“好坏”之间的人。
好在失踪女士不是个话多的人,我也保持安静就能和她相处得很愉快。不多的时候,她会主动开口,出现频率最多的开场白是:“要不要一起去买烟?”偶尔在她准备去上课的时候,刚好遇到下课回来的我,她会开玩笑地问我她看起来好不好看,或者问外面冷不冷。
除此之外,她活在一个起码对我来说是彻底失踪了的世界里。
我想和失踪女士不熟的人会觉得她是个普通人,和她熟了的,比如我,其实我也觉得她是个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地活着,吃喝拉撒,吃得不多喝得多些,拉撒实在不清楚;只是她活得有点,只是有点,孤单罢了。所以我对这一个常年失踪的人士的印象是模糊的,会在噩梦醒来的清晨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她摩擦打火石的声音,会在夜里下楼倒垃圾时看见她下了晚课背着书包穿过马路朝公寓走过来,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化了妆站在镜子前戴耳环的姑娘,和一个专注自己的事情到漠然一切的,失踪女士。
但是有一个场景,我一直记得,并且记得很清楚。那是在一个傍晚,她抽完了烟,站在她堆满颜料笔和化妆品的桌前,在深秋辉煌一片的晚霞漫溢中侧过脸瞧着我。“我对我自己已经关注得够多,努力得够多了,所以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更不关心他们活得如何,在想什么,那和我没有关系。所以你什么都可以对我说,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但是我可以给你出主意,”她浅浅地笑了一下,抬起食指点了点她的太阳穴,“我相信我还是有够用的神智。”
我也相信她有,毕竟她用这样一种失踪了的姿态,活了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