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的忧伤
谨以此书献给他,我还不能简单的称他为我的初恋,他不曾远离。他常使我在梦里重温旧梦,也时常使我哭出生命的恸哭。
1. 绿铁皮火车
上世纪八十年代,席卷整个中国大陆的“农转非”浪潮,改变了风铃的生命轨迹。他要迁往爸爸工作的城市了。在那种墨绿的铁皮火车上,风铃将一只手托在腮下,沉入想象: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山?水?完全和家乡不一样吗?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老师怎样?教室什么样?同学些呢?哎,可怜的家伙,她实在想勾勒出一些画面来,可到底一片朦胧。但心底里,对她的新生活,有种切切的期待,还默默的添了一份激动和紧张,好像胸腔在燃烧的样子。
下了火车,来不及细看,就和妈妈、外婆、哥哥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向爸爸的宿舍赶去。不过,第一次经过的那座吊桥,永远的留在了风铃的记忆里。桥很窄,只能通过一辆车,要对过的时候,就需要一辆车过,反方向的就在桥头等着。但行人不受限。吊桥没有桥墩扎入水中,是靠固定在两岸的铁索和桥体一起确保安全。但可不够安稳,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感觉桥在左右摇摆。小孩子总是好奇心大于一切,风铃刚刚十岁,所以还和哥哥在桥面上蹦来蹦去,外婆那三寸金莲小脚可是引得心里无比的慌张。
这是一座国有煤矿。子弟校和文化活动主席台紧挨着,并且共用场地。就是说,学校操场,遇到节庆活动时就成为观众席。学校是红砖楼房,五层高。因为是暑假,所以静静的伫立在那里,围墙外爬满了紫色的三角梅。在亚热带的阳光下,灿若云霞。。
再一望,到处是砖红的楼房!这或许就是计划经济的风范标志。楼房的顶上,要么是机关名称,要么是标语。保安全、增效益,团结奋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什么的。字体规正,通通是大红字。
因为是第一天到,有一位叔叔和爸爸是同乡,感情极好,所以叔叔家的姐姐和弟弟听说风铃到,立即跑来,给了风铃灿烂的笑,还有雪糕!哇,真的很好吃啊。黄浸浸的,有蛋奶的鲜香,回味悠长。真是人间美味。风铃在家乡只吃过五分钱的冰糕,这雪糕的味道在那时真是无法想象。
夜里姐姐带风铃去逛地下商场。是一个防空洞改造的。风铃从来没有在黑天里出去逛过街。这地下商场通天透亮,恍如白昼。而柜台里的那些凉鞋和拖鞋,灯光一照,熠熠闪亮,晶莹剔透,好似搁浅到岸上的珍珠。这一切真真叫风铃幸福和激动。
第二天清晨,哥哥叫上风铃说去打饭。带上餐票,带上一个大些的有盖的陶瓷盆。“打饭?”这叫法风铃也感觉诧异和新鲜。原来去爸爸每天吃饭的食堂,交上餐票,就可以打回全家人喝的粥,将盖子翻过来,再用餐票换馒头和甜饼放上,旁边还可以要上一小点免费的切得细细的拌过的咸菜。端回家,就是大家的早餐。不用生火去做。而且这品类,也让风铃觉得很有些“优雅”。
女工宿舍在爸爸宿舍的对面。如厕的话,风铃就要去她们楼上。那些女人们总是把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也收拾得婷婷当当,从她们身边经过,风铃总闻得到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波气息。一天,一个穿花绵绸裙的姐姐叫住风铃:“小姑娘,来,给你吃这个。”说着拿出两个黄绿色的果子塞到风铃的手上。果皮细腻光滑,也淡淡的泛出粉色,手感很舒服。“谢谢!但这是什么?”“我就知道你没吃过。刚来的吧。你先闻闻。”风铃将果子凑近鼻子仔细的闻了闻,感觉滋味浓烈,分辨得出香和甜,但还有些别的成分,很钻鼻。看风铃的样子,姐姐说,“这是红心果。山上野生的。很好吃。全世界只有我们这里才有哟!但,有些人吃不来。 看你了。洗干净的。直接吃就可以。连皮吃。”风铃轻轻的咬了一口,自然的有些皱眉,但稍一会,风铃露出欢喜的笑容,“好好吃啊!”这是后来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念的味道。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移民城,不仅川内各地,还有许多东北矿上调动过来的职工与家属,所以各种方言在空气中打了混,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味。只几天的功夫,就渗透进风铃的口音中了。遇到讲普通话的人,风铃就很自然的跟着讲起来,但那普通话也是有些特别的。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外婆讲话,她就仍然用她的家乡话。后来一直并行使用。在家乡上学的时候,风铃就被选到公社参加作文比赛了。对文字的热衷,使她更喜欢讲普通话,因为有书面语的味道。
快开学了。风铃在这半月已经意识到,这把自己从家乡拉来的铁皮火车,分明把风铃载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要和这世界怎样开始碰撞呢?接下来,生命会发生什么?
下课时教室里总是闹闹喳喳。等上课铃声一响,声音便慢慢收住。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他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开学一周了,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叫程远山。大家欢迎!”掌声如雷般响起。远山瘦瘦的,皮肤略白,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透出几许腼腆,倒是十分清秀。他眼神坚定,但却并不与任何人交会,或许他欠缺一些勇气。初来咋到的人,大多会这样吧。老师安排他落座。恰恰就是风铃旁边的空位。
风铃浅浅的微笑,并稍许点头,算打了招呼。然后就专注的听课了。
这个班的孩子都和风铃一样,是暑期里才被绿铁皮火车从遥远的家乡拉来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原来的伙伴、土壤、空气。但因为仍然年幼,孩子们的心大大的敞开,所以很快就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下课的时候,男生女生往往组合在一起玩跳绳,丢沙包,打乒乓或者羽毛球。谁也没有觉得一点孤单。个个脸上,总是洋溢着笑。那是多美的岁月!
一个月下来,做摸底月考。因为现在,老师还需要凭借一次考试来了解这些同学的成绩,能力,才好选出班委。之前一直是空缺。再说移民来源地不同,教育各方面或许也会有一些差异,老师需要掌握。
发成绩那天,老师很兴奋,对大家总体的成绩表示满意。他最后特别抬高了嗓门说:“本次数学考试,有两位同学得了满分。他们是风铃、程远山!风铃所有科目成绩总分第一,程远山第二,只两分之差。”大家欢声雷动。倒把风铃的一张圆脸闹得红彤彤的。远山心里似乎憋了一股劲。老师也当堂宣布了班干部名单:“班长风铃,副班长程远山。风铃兼任学习委员。。。”
老师刚刚喊了“下课”,身影还没有完全从门口消失,“耗子”就开始嚷起来了,“哈哈哈哈”,所幸后面的话老师应该听不到了,“你二位!风铃同学,远山同学,不错啊呵呵!既是同桌,一个第一,一个第二,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真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啊!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啊?”“对对,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天生一对……”那叫个此起彼伏。在那个年月,质朴的孩子们总是这样玩笑着班级里出类拔萃的男生女生。在风铃的家乡,她也曾被这样“点了鸳鸯”。
“耗子”的话引来全班一致的认同,他们人多势高,铁言铮铮,终于不仅羞红了风铃的脸颊,更搅乱了心扉,不知该如何安放了。远山本是一个害羞之人,现在也只好沉默,在最顷刻的短时,瞥了风铃一眼,然后夹着“耗子”的脖子出了教室!
放学时,三个女生走在前面,三个男生尾随在后。快要分道的时候,“春少”在后面喊开了:“风铃,风铃,远山让你等一等!”风铃言语并不多,也不敢回头,顾自走了回家的岔路。但还可以听见“春少”在远山的耳朵边一直念着“风铃、风铃、风铃”。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流言,便再也没有止息,尽管后来风铃远山不做同桌了。老师希望将调皮蛋交给风铃好管上一管。
可别以为风铃就是温柔的女孩。对于调皮蛋,她一点也不手软。自习课,“胖子”总是忍不住去和邻桌讲他永远也讲不完的小话,“我昨天回家逮了一只蚂蚱,装在一个罐子里。。。”话还没讲完,风铃的手已经去了,握着那一片耳朵,转了180度。“哎哟哎哟,轻点儿!”胖子告饶。但过一会他就一双手臂全展开,头埋到桌子上,风铃于是拿起一支画画的笔,不急不徐的抬起他那只肥肥的胳膊,在桌上划了一条醒目的三八线。风铃为自己“争取”了七分的地盘。不许他越过,越过的话,那胳膊上肥肥的肉就可以好好的享受一下“扭”刑。“哎哟我的妈耶!拜托你别用这一招,好痛的啊!“但风铃从来不给老师打小报告,这一点很受调皮蛋的赏识。他遇到不会的习题,风铃总是讲解得很耐心。不过胖子也最有办法从风铃那里讨回他的”公道”:“你再掐我的话,我要告给远山哟,他可是我的哥们。”风铃往往脸一红,本能的松掉伸出去的手。她已经很害怕听见那个搅得她心不知如何安放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