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在作品中,您曾说,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农村,那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人以饱满的形象。怎样的乡村形象,在您看来才是饱满和富有意蕴的?您是如何理解乡村文明的生命根基的?
葛水平:我常常在黄昏降临时看世界暗下来,在某个瞬间,涌动的人流猝然凝固,黄昏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我能听见那些老旧的家具在黄昏的天光下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一切变化总是悄悄的。就像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短。黄昏能够安静下来的日子总是乡村。乡村过日子饱满的元素其实有四种:河,家畜,人家和天空。如果没有水,万物是没有生气的,而人家则是麦熟茧老李杏黄,布及日常,可乐终身。乡村文明不是简单的一座老房子一条老街可以代表,而是人家清明景和的气象。
记者:对于您笔下的乡村来说,维系其结构不仅需要土地的滋养与血缘的融合,村人的信仰也是及其重要的一个部分。信仰在乡村有着深远的传统,而在去往城市的途中,原本的乡村结构分崩离析,其中就包括信仰的丢失,这是否让您感到很痛心?
葛水平:这世界大抵有了人,就有了护佑万物的神灵。敬畏神灵的日子里,我始终认为人是幸福的。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神。多么辽阔的大地和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这般诸多的神,他们如繁星散落在穷乡僻壤,默默地闪烁着性灵之光。贫困和苦难如影相随,神们却报答给敬奉他的人们温暖的未来。人与自然相互依赖的生活中,神让每个屋子里的人都不会独立承担人生苦楚,或自享人生美好。神告诉人祖先的功德是繁衍子孙,没有祖先也就没有后人。享福之人是在收获先人清白人生的成果,今生遇着逆境了是为先人曾经在世的恶孽赎罪。一个人的仕途、学业、经商方面的成就,均为祖先的荫庇,为了使先人庇护自己儿孙超越自己,今世人的言行举止不恭不雅不守诚都会叫神看见,都会招来祸福,神说,那就增减他们的寿命吧。春秋早期的随国贤大夫季梁说:“百姓是神灵的主人,圣王先团结百姓而后才致力于神灵。”当神鬼没有了主人,这个世界又能求得什么样的福气呢?我怀念那些与神为伴的日子,万物皆有佛性,打通生死,打通人与自然的界限。那样的日子里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
记者:在华夏传统文化中,几乎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相生相伴的母亲河,河流与人文的关系一直密不可分。您会怎样来看待这样一种关系?
葛水平:大地上,对于人事,糅合汉民族的创世神话,都与河有关系。农业的起源,黄河及黄河支流冲击的山谷平原是最早的农业区。神话的诞生于河流文化密不可分,这些自然形态离人类最近,跟伙伴一样可以供人类交流和役使。说一个民族有容纳百川的气力与胸襟,有赖于人类因为河流诞生出的创世神话。在母亲河孕育下,我们经历了伏羲女娲大禹治水三皇五帝周秦汉唐以后到现在,我们感激母亲河给了我们如此强悍的生命,让我们的激情与想象持续这么久远。上天让我们活在河岸上,珍爱上天的赐予就是珍爱我们的生命。河流与人的关系,最终盘踞不散的只有一个字:“爱”。希望所有人懂得爱比金钱更贵重。
记者:当下生活中,快节奏的一切将时间从一个缓慢绵长的定义中抽离,与历史沉淀逐渐割裂,而成为一种速度和效率的象征。而在您长期以来的创作中,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和小说,都充满着对于时间的敬畏:敬重时间所能带来的厚重,又畏惧于时间所能带走的一切。可否请您详细谈谈?
葛水平:人是时间选择代替的遗容,一代一代延续着,时间不死。以写作为媒,传达个人经验,个人经验千差万别,我的人情物理发生在乡村,我看到我的乡民用朴实的话说:“钱都想,但世界上最想的不是钱。”他们过完一生,时间叫走了他们。
离开乡村意味着逃离乡村,逃离便意味着再也回不去,同样一个人,谁改变了她的感情?人在时间面前就这样不堪。所以,天下事原本就是时间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衍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趣事,有了趣闻。乡村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得益于乡村的人和事,而繁荣,而兴盛。乡村也是整个历史苦难最为深重的体现,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是劳苦大众的苦苦挣扎。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地、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乡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我在时间流逝中想,是否,只有乡村繁华了,才能在上面栽种稼穑,否则,这社会丰收的是什么?
记者:您曾提到,在写作中时常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故事和情节自然地在笔下涌动。对于中短篇小说,这样的气韵足够支撑起作品与相应的篇幅,但若是面对工程繁复的长篇小说创作,是否会有另外的思考和构架?至少在《裸地》中,已经看到了您在这方面的一些思考。
葛水平:长篇首先要传达一个时代的气氛,在时代背景下共同演绎这个时代的人和事是长篇的构架。写《裸地》时,我思考了很久,常常是还没开始想,思想就开小差了。写了开头,想到了一个问题,贫穷的直接伤害在于信心和尊严受到打击。《裸地》 写到中间,我又想到一个问题,一切的胜利都是权力的胜利。《裸地》快写到结尾的时候,我想到了,所有的都不能够得逞,人世间只能让爱获得主权。用一个人一生命运来完成一部长篇,爱是手段也是目的。下一步要写的长篇叫《民间》,要思考一些什么?依然是爱,人与人衍生出来的神之间的爱,一个传统中国背景下的民间。花无百日红,天道不由人,只有民间才能看一切都见平常。
记者:许多作家或多或少地曾在写作中存在一种“无力感”,有的出自对社会现实无法更改的慨叹,有的则是对自身写作言而难尽的遗憾。在您的写作生涯中,这种“无力感”是否曾经出现?
葛水平:肯定有。作家只是一个写字的人,但是,都有王朝在这里改变走向的雄心。我是一个写字的女人,雄心都起自男人的胸脯。我的无力感更多是来自时间,时间总也不够用,我对一些生活琐事不时的入侵感到烦恼,面对这些事情我很无奈。另一种无力感来自乡村,贫穷的父老乡亲有很多坏毛病,因为贫穷他们失去了见风情的眼神,毁坏毁坏毁坏,他们的毁坏如画家倾倒了颜料盆子,汪洋泛滥不可收拾。还有一种无力感来自对世俗的认定,通常设在官大钱多上。钱多官大的人,让我看到了他们如饥似渴的目光。我无力改变我的无力感,我只能用文字的梦想与他们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