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开始，我就非常怕他。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甚至动手打人。我和妈妈就是他常常打骂的对象。他认为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他做的事都是对的，容不得别人一点点的不服从。 那时候家里条件很好，他是做生意的能手，只要不犯法，他什么都敢做，所以他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家里呼来喝去。妈妈嫁给他的时候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知书达理，性格也和蔼。可是这反而助长了他变本加厉欺负她的气焰。 我5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们吵架，吵得很厉害，本来已经睡着的我赶紧惊慌地爬起来，那时已是深秋，我穿了件睡衣站在他们房门外一直听他们吵，不敢敲门也不敢出声。我冷得发抖，却也不敢回房穿件衣服，我怕极了，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下来。后来妈妈冲出来，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拉着我说“遥遥，跟妈妈走。”他啪的把房门关了，大吼“走，走，走，都走，走了就别回来！”我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别走。”妈妈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们娘儿俩在客厅抱头痛哭，哭了一夜。 我没办法改变什么，可能无形中我只是在怕他的基础上多了一些恨。看着别的小朋友爸爸妈妈陪着上公园我真的好羡慕，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出去玩是什么时候了。隔一条街的小胖他们家多好啊，虽然住着破旧的房子，他的爸爸妈妈也只是一般的工人，还要抚养他和他的两个姐姐，每次我去他们家的时候都看见他们一家围在一张破旧的桌子边吃饭。永远都是简单的咸菜加稀饭，可是他们依然吃得那么开心。 这种日子一直在持续着，他越来越暴力，妈妈却越来越软弱了。而我，除了越来越多地增加对他的恨，仍然无法改变什么。我也试图在他心平气和的时候跟他讲讲道理，跟他讲家合万事兴。但是他却有十足的低气来压倒我——我们家现在不兴吗？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比别人好？是啊，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给的，我有什么道理去反抗他？从那时开始，我想快点长大，长大了我可以自己挣钱，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养活妈妈。 我加倍努力的读书，只是想将来有出息了决不靠他，决不让他瞧不起。可是那时每学期一次的家长会，却是我最怕的时刻。那天他又打骂妈妈了，妈妈的眼睛肿肿的脸上还淤青了一块，妈妈说她不能去开家长会了。而他，根本就不会在意我的一次家长会。所以，当校长宣布考了第一的唐遥遥的家长上台带大红花时，我只能自己走上去，我跟校长说，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所以不能来。那一刻，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让它掉下来。我知道，我必须学会坚强。后来小胖的妈妈到我家去，她是知道情况的，她对妈妈说：“遥遥这么争气考了第一，要是小胖考了第一，让我上去带大红花，我要高兴死了。哎，造孽啊。”妈妈拉着我的手哭，什么都没说。妈妈是个不善言辞却那么善良的女人，我知道她想对我说：“遥遥，妈妈对不起你。” 在我小学快毕业的那段日子，他越来越少地回家了。或者回了家拿上一些东西马上又出去了。后来终于是有风言风语传来的，说他在外面找了个女人。我不知道妈妈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可能是逆来顺受惯了吧，她擦干眼泪，什么都没说。反正我是比较不在乎的，他少在家里也好，我和妈妈可以少挨点打骂。再说我压根就不想看见他，我有时候甚至想，他走了更好，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他。不过，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还跟我是一个学校的，于是放学后我偷偷跟踪他，看见他拐进一处新的住宅小区，离我家也不远。我回去后将这些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还说房子也是他给他们买的。妈妈悲伤的眼神让我觉得我该为她做点什么。 星期天，我跟踪一大早就出门的他到了游乐园，他们竟然在那碰头。我冲过去把早准备好的稀泥扔在那女人和她儿子身上。他一看是我，大吼：“没教养的东西！谁叫你来的？”我也大声吼：“我自己来的！打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冲过去还想打她，可是被他拦住了，啪啪两下，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痛，鼻子也被打出了血。“给我滚回去！”他丝毫没有在乎我的伤，我的痛，还叫我滚回去，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这个可恶的男人。回家后，我问妈妈我到底是不是他亲身女儿。妈妈帮我清理鼻血，疼惜地说，遥遥别胡说，他脾气是不好，但是他是你爸爸，你一定要原谅他。 原谅？让我怎么原谅一个在女儿面前都没有一点廉耻心的爸爸？“妈妈，你跟他离婚吧。”我对妈妈说。天底下没有一个子女希望父母离婚，可我希望，甚至渴望。妈妈却说，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妈妈只要你过得好好的就好了。 有一次，无意间听见爷爷跟妈妈在谈话，我偷偷在门外听。“我这个儿子太对不起你和遥遥了，我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他，当初要是你生个儿子可能现在日子也好过点啊。我这老头子也不想看着你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带着遥遥走吧。”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他不喜欢妈妈不喜欢我，难怪他要在外面找一个有儿子的女人，就因为我是个女孩！那一刻，我真的宁愿我的爸爸哪怕只是一个路边捡破烂的，也许也比他对我好吧。我绝望地哭了，是我连累了妈妈，是我害了妈妈。 第二天到学校，我给了几个坏学生一点好处，叫他们把那个女人的儿子痛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我还狠狠地抽了他几耳光，边抽边说：“叫你妈不要脸！叫你是个男孩！”似乎所有的怨恨，我都想在他身上发泄出来。这事情最终被学校知道了，我被要求请家长。当然，他不会放过我，他抡起巴掌要打我的时候，第一次我昂着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打死我！ 他的巴掌狠狠地落下来，班主任怕把我打坏了，拉住他说，算了，小孩子还不懂事。但是我不怕，那时候我想，只要我不死，我会对那女人的儿子见一次打一次的！ 不久后，他说他要出差，回家收拾了一些衣物就走了。当时我和妈妈都不知道，他是想和那个女人私奔。10几天后他回来了，一无所有，只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我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失落。断断续续听大人们议论纷纷，说他被那个女人骗了，那个女人只是想要他的钱，根本不想真正和他在一起。此时的我，已经麻木了，他在与不在，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只是心底有一丝快意，想指着他的鼻尖说：“你也有今天！”我视他，已经全然是一个仇人，一个扼杀了父亲在我心里崇高地位的仇人。 那之后，他似乎收敛了很多，对妈妈对我都客气了。爷爷说，好了，患难见真情，现在一家人要好好过。妈妈没说什么，似乎原谅他了。我不以为然，这是他活该，我始终记得他重男轻女，记得他曾经对我和妈妈的伤害。他不配做我的父亲，这是我一辈子都要记住的仇恨。 他回家以后，老要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他说什么我都不听，做什么事我都自作主张，而且我还想好好地证明给他看，我行！我不靠你也行！初中和高中时代的我很叛逆，性格也很孤僻。我搬到学校住，一个月都不回一次家，只是偶尔给妈妈打个电话。为了跟他作对，我还早恋，抽烟，打架。一个周末他来看我，正好碰见我跟一个男生一起，他把我往车上拖，我甩开他的手，大吼，“别碰我！”他压住怒火，小声说，“遥遥，跟爸爸回家去”。“回家？回家干嘛？你真以为除了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关心我，爱我了吗？”我大声反问他。啪，他一耳光打了下来。我捂着脸跑了，要是那时手里有一把刀，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刺向他，我恨他，恨他，恨他！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的关系一直那么恶劣，要么不见面，见了面就吵架。高考填志愿时他非要我填医科类大学，而我从小就很喜欢画画，想考美院，再加上我这些年学业也荒废了很多，根本没把握考上分数要求极高的医科大学。我们又产生了分歧，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妥协。他见拿我没办法，又开始骂妈妈，说妈妈这些年没把我管教好。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挖苦地说，“管教？该你管教我的时候你跑哪去了？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他习惯地举起右手，我凑近去指着左脸说，“打啊，往死里打！你早该打死我，那妈还有机会重新给你生个儿子！”那一巴掌很快落下来了，他的手上沾着血，我的血，我的鼻血。妈妈吓坏了，冲过来抱住我，我冷笑一声，“不要紧，我习惯了”。然后我走进房间锁上门，任鼻血流着，很想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想到可怜的妈妈，我的心就很痛，她这一生真的太苦了。 当第二天妈妈在房间发现我留下的信时，我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只是想出去找份工作，可以养活自己，过几年，可以养活妈妈。那一年，我18岁。 外面的世界远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身上只有300多块钱，没有学历和经验，我甚至连工作都找不到。后来终于有个好心的老人把我带回家，说给我300块一个月，就做做饭搞搞清洁。可是刚去的前两天，还得他们做饭给我吃，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后来老人拉着我说，“小姑娘，跟父母闹别扭吧，快回家吧，他们肯定急死了。”说真的，那时真的没什么骨气，就那样又被送回去了。他们都憔悴了很多，特别是他，头发一下子都白了。后来听亲戚说，从我走的那天起他就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哭，嘴里说着，“回来吧，遥遥，都是我不对，爸爸以后再也不打你了”。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那种场景，因为我根本不敢相信他会为了我哭。他那种抛妻弃子的男人，怎么会在意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儿呢？妈妈也来为他说好话，他已经改了，他以后不会再那样了，你就原谅他吧。既然回来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原谅，是永远都不可能的。 我转学了，到外地一个学校复读，是我自己要求的，因为我不想看见他。我很想赶上课程，可始终我的基础已经太差了，高考分数出来，还是不太理想。不过最终，我还是进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医科大学的一个不错的专业。听说我分数虽然勉强达到那个学校录取线，但他费了很大周折才让我上到那个不错的专业。他坚持送我去学校，在宿舍里帮我铺床叠被，安放东西，这些事情他在家里从不曾做过。临走时他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室友。后来室友说，他请她们在学习上多帮助我，说我有时候说话有口无心的请她们多包涵，说我性格有点怪但是心很好请大家多理解……室友都说，你爸爸真好。听着这些，我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有点痛。要是她们看见以前那个他还会说他好吗？ 他要求我一个礼拜至少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却经常故意不打，他便自己打过来，于是我让室友说我不在。他便跟室友聊天，问学习问生活，就是想套出我的情况。大学几年，由于分开远了，我们说话都很少，更别说吵架。只听妈妈一遍遍说，放假早点回来，你爸爸很想你，天天念叨你。或许，他真的开始老了，都说人老了会很唠叨。 虽说吵架少了，我和他，却一直有着说不清的陌生和隔阂。 毕业找工作，我选了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他最初反对，后来看我一再坚持，也不敢再说什么，确实是不敢了。妈妈经常说，遥遥长大了，跟他爸爸年轻时一样，决定的事情什么都拉不回来。跟他年轻时一样？是啊，他真的老了。这些年来，我跟他姓一样的姓，跟他流一样的血，也跟他一样的倔强。我开始思索，在这场战争中，到底我是赢了还是输了？ 有天晚上下暴雨，还打雷闪电。半夜我被雷声吓醒，再也睡不着，黑暗中，就哭起来，从小到大我最怕打雷。拿出电话拨通了他的，几千公里外的他可能睡得正香吧。听见我的哭声，赶紧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就是打雷了，我怕。他说，傻孩子，打雷怕什么，不怕不怕，把门窗关好，躺着，闭上眼睛，没事的。然后开始给我讲他在电视里看见的新闻。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小时候他也没给我讲过故事，现在，我都24岁了，都工作了，爸爸在我不敢睡觉的夜晚给我讲故事。 第二天，雨过天晴，一大早起来就接到好几个电话。有妈妈打来的，有表姐和小侄子打来的，还有外婆打来的，无一例外的告诉我打雷不要怕，但是要记住把插头都拔掉。我问妈妈怎么回事，她说他一起床就打电话通知大家，叫他们打电话安慰一下我，说昨晚打雷把他的宝贝女儿吓坏了。 现在每个礼拜我都打电话回去，跟爸妈说说话。说身体好，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有时候工作太忙忘了打回去，他就会准时在星期六晚上打过来，说，没事，只想听听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