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月初十,县城的庙会开始了。元宵过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们等的就是庙会,来庙会逛一逛,即使什么都不买也过足了瘾。娃娃们最喜欢的就是风车、剪子和气球,小吃摊上围起来的人总是最多,年纪大一些的人无论有文化没文化的都喜欢去听盲膛人唱鼓词,“咚咚锵”的声音与各种叫卖声互相融合,此起彼伏,热切地把火红闹腾的节日气氛散播到三港殿的每一个角落。阿丘畏缩在他那件厚厚的灰色棉衣里,露出骨节分明的双手,嗑着瓜子,翘
十九、阿丘又来找宋先生谈论人生了。他如惯常般走了进来坐在床塌边的椅子上,借着宋先生的火点了一根烟,烟雾弥漫了开来,像是祥云的形状。他开始痛苦地向宋先生吐苦水说着自己姑姑一家悲惨的遭遇,他感叹真的是老天不给姑姑一家留活路,逆不了天命。“宋先生,你信命吗?”阿丘突然问。“我信。怎么能不信?我还信轮回,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到底还是一个圆。有朝一日,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再现,而且会一直循环不断。可是我
十八、又是一年的八月十五。阿丘跪在庄济殿破旧的蒲团上,双手虔诚合十,在自己的眉间上下抖动,每一次来这里他都是带着自己的“求”,他求自己能多拉几趟生意,求家庭和睦,那时候还求阿军能学有所成,求自己还有机会光宗耀祖,甚至还求国家能够太平,他从不怀疑三港殿的神都能听到。现在他跪在这里,他的内心充满恐惧,他的裤子里插着一本《寿世保元》,这是在方医师家看病的时候借来的。书上说:“父母之年上下举,生胎之月为中
十七、阿平一家和粽子躲到了启明家中。阿平因紧张而僵直的手臂终于松弛了下来,她擦着额头的虚汗,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粽子已经放弃挣扎,在启明媳妇儿怀里安静地含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出嘬嘬的声音。今晚的阿丘异常沉默,他的存在就像远方被蒙上一层薄纱的山。他的沉默从孙奶娘进来就开始了,他的沉默是不说话,一并失去了答话的能力。孙奶娘进门时和他打招呼,阿丘从嘴里抽出烟,点了点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在害怕,仿佛一出声
十六、阿丘的身体更不如前。他经常陷入一种昏睡的状态,有时候挨着板车就能睡着,阿罗大声叫唤他起来,他模模糊糊答应以后,又沉睡过去。他还发现自己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大家说着今天的见闻的时候,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开始游移,随风飘荡,他的思维不受控制。他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安顿好粽子,如何让一切不被发现。那一天,他准备进家门的时候却忘记了提脚跨门槛,身子朝前一扑,栽了一个结实的跟头,那一瞬阿丘感到自己在空中翻转了好
十五、到了腊月,天气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冷得人直打哆嗦。自上次吵架后启明媳妇儿再也没有来过,可是这反而加重了阿丘嫂的不安。她开始胡思乱想,她老问阿丘什么时候再去看粽子,最近怎么都没有粽子的消息,粽子是不是过得不好,她平静表面下的生活开始出现裂缝。当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原先的预期,她的心中开始忐忑。阿丘的想法和启明媳妇儿是一样的,在伤口被再次撕开的那一下他钻心地疼,他的急脾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可是
十四、在家庭的争吵中,败下阵来的绝大多数是女人。阿丘嫂还是去找了爱梅,她极不情愿可是别无选择。爱梅是心疼女儿的,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对她的现实意义远大于儿子之于她的象征意义,小时候阿丘嫂就开始帮着她一起带孩子,现在自己年纪大了还想着让女儿在床前服侍,所以她对女儿的好总带着求以回报的意味。在她心里,阿丘嫂对她的好令她所能获得的价值比自己付出的好要纯粹和一览无余,因为她从小就教育阿丘嫂要孝顺自己,
十三、第一个上门拜访的是春燕娘。她恨自己居然是从别人口中才得知自己邻居回来的消息,她内心燃烧的是八卦的熊熊烈火,而表面上摆出的却是一副许久未见的关切模样,欣喜明朗的神色令人不得不感叹她的情深意切。为了展现女人间坚强的革命友情,她一定要做头一个上门的人。她用她高亢的声音向阿丘嫂絮絮叨叨说着她走后的事情,感叹时间之快,生活不易,人心难测。“哎哟,你出去了这么久,肯定都不晓得了,宋家的老大偷生了一个儿子
十二、“陈秀娟家的,儿子。”没人答应。护士又低头瞧了瞧阿丘嫂攥在手中皱巴巴的纸片,又叫:“儿子,陈秀娟的儿子。”启富媳妇儿首先发现了躺在推床上的阿丘嫂:“这里这里。”阿丘丢下烟头,三人你一句姐姐,我一句姐姐地迎了上去,小护士笑着说:“孩子谁来抱?”阿丘在裤子两侧使劲儿搓了搓手,膝盖微微弯曲,扎牢了马步,直直伸出粗壮结实的手臂,“我来我来。”阿丘第一次见到儿子。这一刻他想象过无数次,心底的激荡如湖面
十一、九月里一个稀疏平常的傍晚,阿丘嫂见红了,提早了整整半个月。这日子又是一个意外,阿丘嫂本来打算在预产期前几天,暗暗到县城卫生院附近找个地方,一旦有了状况好马上跑进卫生院去,卫生院像是一个堡垒,进去了就安全了。可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这红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但阿丘嫂仍是淡定,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一回生二回熟,真正到了这一刻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一直乖巧的阿秀站在她的身旁,这会儿竟然无端哭闹起来。她摇
十、启明是去报喜的。前几日他载着阿丘嫂去县城的卫生院照肚子,阿丘嫂身穿黑色外套,头戴黑色绒帽,及肩的头发藏进帽子里,厚厚的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到医院摘下围巾脱下帽子的时候,里面已经蓄了沉重的汗。医生和阿丘嫂已经过世的父亲是旧识,所以爱梅托他的时候,他没收一分好处就答应了。姐弟俩前脚刚出门,爱梅就拿出三支香,对着家中的神像拜了起来:“保佑保佑,各路神仙保佑。”然后跪在地上礼拜磕头。启明媳妇儿昵着墙壁上
九、农历六月初一是三港爷的诞生日,是三港殿仅次于年三十最闹腾的日子。这桩大事在庄济庙举行,庙里奉着每每出海都能逢凶化吉的商人陈子良。传说陈公的船一次出海遇险,整只船上的人都以为自己难逃此劫,绝望间忽见神明现于帆上,开口便道:“各宜闭目,来日可到。”果真第二天清晨一船人醒来之时都已各自归家。小地方的庙宇没什么宏大的装饰,透着一种简约与明净:神座中间坐的是庄济圣王,其生母、婶婶分坐两侧,大殿内壁上悬挂
八、春分后十五日,清明风至,阿丘嫂的肚子也开始藏不住秘密了。她每天只能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她喜欢看小孩子,看见小男孩跟着自己的父母去农作的时候,她会想到阿军,其实很久没有想他了,阿军的死对她而言就是少了一个念想。清明的时候,很多住在县城的人都来乡下祭祖,这一天他们会将坟地上的杂草点燃,把今年一切的不顺利都烧掉,预示着明年会越来越好,还会将茶壶里面的温酒倒给先人,然后在坟地上放上两个白花花的
七、三个多月没见媳妇儿,阿丘显得很激动,进了房间一把抱起阿丘嫂,“重了重了,掂起来真是个胖小子!”阿丘嫂嘟起嘴,让他轻一点,阿丘哪顾得了这么多,嘿嘿笑道:“三个月没见,可想死我了。”“放下,快放下。”阿丘嫂有些急了。阿丘不再坚持,放下女人,伸手就往肚子上摸去,他手上的力道小心得像摸着传家宝,又带着掩饰不住的直接试探,或轻或重,阿丘搜被摸得兀自笑起来:“摸出了什么?”“还不明显。”“男娃娃长后头的,
六、黄村在一条河的尽头,一排排古石青瓦的房子组成了静谧的小村落。沿着一排石阶往里走,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是一幢两层结构的石头房子,这里就是阿丘嫂的娘家。阿丘嫂在娘家养胎的事情,只有在家种地的老大启明知道,当时小的在部队,老二在湖州做工。阿秀还处在懵懂期,阿丘嫂对女儿说:“外婆家外面有人的时候,你不能上楼进妈妈的屋子,不然妈妈就会被抓走,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阿秀听了哇哇大哭,惊恐地保证绝不说妈妈
五、闷热的天气终于在月末逼来了一场大雨,下得畅快淋漓。回家的路上,阿丘把步子迈得很大,拉着板车看到目的地的快感席卷而至。冲刷的雨水像要将他漂白,这个雨天,他终于说出了想着想着却又不敢想的心事。阿丘嫂看着眼前的男人,她仰头盯着他,没有叫,没有骂。她正当二十二岁最好的年纪就嫁给了他,她想起了自己孤苦半生的母亲,想起自己老了以后凄楚无依的模样,她失声痛哭,她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她伸手摸向自己
四、阿丘的急脾气就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就偃旗息鼓了。第二天他回到家,坐在门槛上抽烟,就在刚才他在阿军的褥子下面找到了一幅画儿,画上的男人脸腮下陷,眼睛大得伸到了脸的外面,嘴巴弯弯地,头发不多,看上去是一个开心满足的中年男人,阿丘认定这个是自己的哥哥,阿军的父亲。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阿军和他父亲一样有着一双巧手。他把画儿放回去之前拿在手中看了很久,一同藏在褥子下面的还有自己买回来的三块糖。他想起昨晚
三、码道头上又新运来了许多的油桶,一个一个敦在那里,在初阳的照耀下,折射出零星的光芒。因为是新运过来的,上面的盖子还都结实地盖着,中午或者更早一些,盖子可能就会在前街收废品的铺子里面了,不用猜,作案的一定是三港殿的娃娃们。“吃完了早一点去学校。”阿丘嫂边给侄子加稀饭边催促。阿军埋头呼呼扒着稀饭,佯装未闻。“今天放学我想和阿明他们上码头玩一会儿。”阿军含糊地说,头也没有抬,他现在在前街的小学上五年级
二、三港殿的天亮的有些早。阿丘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已经醒了。女人忙着擦桌子、盛粥,他们唯一的女儿阿秀坐在木椅上,晃荡着双腿,趁着妈妈不注意用手指往盘子里沾一点白糖塞到嘴里,来来回回吮吸着,过了这个秋天她就要满四岁了。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的还有一个孩子阿军,是阿丘亲哥哥的儿子,是内侄。阿丘的父母只生了两个孩子,在鼓励争做光荣母亲的年代算是小众,不过难得兄弟情深一条心,感情一直不错。可是贫贱的情深,
一、由瑞安的西大门往飞云江去,靠南有一条路,叫临江街。临江街蜿蜿蜒蜒穿行而过的地方,就是三港殿,相传是为了纪念庄济圣王“三港爷”而留下的名字。沿着临江街走进去,渐渐听得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嘈杂声音,远离了小县城的安静、淡雅,带了点大咧咧的江湖气性,正如三港殿的男人女人们。三港殿的娃娃们亦如此。他们在江风里长大,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扎猛子、滑淤泥、追煤车、搬砖头,无所不能。裤兜里面揣着一点在母亲身后偷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