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和猫，该是跟人们最亲近的两样动物了。倘要以它们为话题，大抵谁都能说出几个让人动容的故事来，但没有好感甚或于厌恶的人也不在少数。一样事物能否为你所喜欢，不单看这事物平常在一般人的眼里是怎样，也还要看你是从怎样的角度去看它、在怎样的状态下经遇它。都说“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当你偏偏第一眼看到的是它的不好的一面、第一次的经遇让你不快时，或许此后你对它的态度就不见得会怎样好了。再有，就是我们往往对那些重大的、特别的事情怀有更深远的记忆。一件原初印象并没有什么特异的事物，倘此后有过一次关于它的苦痛的经历，那么以后你所记得的大抵就是这一次的苦痛。 心理学上说，因为一些有利于生存的原因，有些动物被“自然选择”加给了严格的依恋形成过程——“印刻”。像小鸡、小鸭之类的动物，第一眼看见什么活动之物，它们此后就一直跟着这个活物，把它当成“母亲”，并且极难再改。这样的“特性”自然有它存在的理由，有它利于生存的一面，但在我们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可悲哀。幸而人类是“万物之灵”，大抵不会这样，这本是很可庆幸的，但人类究竟也还是动物，还不能全脱尽这样“习性”，余留的一点，到现在便成了我们思维上的“先入为主”的“知觉定势”。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们总是对初恋情人念念不忘的原因。其实初恋情人未必是最好的，但我们的心往往总久长的被牵绊着，难以脱除。 说明了这些，到这里我要给鲁迅平反了。在我的文字里面，大抵是有些“鲁迅的影子”的，现在我要加以说明，其实在别的地方也早经说过，我是因为鲁迅的文章才开始喜欢上文字的，是鲁迅的文字让我从无聊里进到理想中来，而这“理想”竟又是很有些狂妄的要“像鲁迅一样去战斗”，于是发扬甚而至于超越鲁迅思想便是我目下最想做的事情，也是我现下以为最应该做的事情。 似乎鲁迅的仇猫很被许多爱猫人士（特别是女性）所“诟病”，但我要说，这并不是他的错，他也绝不是对小动物没有爱心的人。特别可见的地方有一处是他的小说《兔和猫》，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先前我曾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还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的行人憧幢地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但至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生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且也不叫一声。” 其实在《兔和猫》里，鲁迅以小动物兔和猫为对象，发抒了自己的爱憎之情。他同情新生弱小的兔子，憎恶大黑猫的凶恶，并由此寓视社会现象，从而更加反衬出代表黑暗势力的大黑猫的凶残，以及他对这些东西的憎恶。鲁迅热爱生命，同情、扶持弱小者，并甘愿为之抗争、报仇。又由可爱的小白兔死在大黑猫的爪下，联想到那膏于鹰吻的鸽子、在奔跑的马车下轧死的小狗、在蝇虎口中死于非命的苍蝇以及一切在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人不知鬼不觉地断送生命的弱小者，这些都触动着他的感情，引起他深广的忧愤。他接着写道：“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这些，就是鲁迅的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鲁迅对生命的无限博大的爱和对任意践踏生命者的深深的责备，能唤起有良知的人们广泛的共鸣。钱理群先生对小说中的这一段文字可谓镂骨铭心，他说：“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总要受到一种灵魂的冲击，以至于流泪。” 自从写出这篇《兔和猫》之后，鲁迅的仇猫的“罪状”似乎也就戴定了。他在后来的一篇文章《猫、鼠、狗》中就说：“但此后就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而为了“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成仇的‘动机’” 。他这一查考之后发现，他的“仇猫的原因其实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 “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像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回，我推门进去一间空屋里，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部省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态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几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 二 原来鲁迅的仇猫是这么回事。这样说来，鲁迅最先是“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后来又经遇了猫的吃掉他的心爱的隐鼠，于是，当他“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就充填以报仇的恶念！”这之后猫们在鲁迅心里就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坏形象，而此后又经遇了更让他憎恶的情状，于是“仇猫”也就似乎是必然的了。这其实也是无怪的，倘使你早先被一匹狗咬伤过，此后你大抵是不会怎样喜欢狗们了。幸而我早先没有被狗咬伤过，猫们也没有来吃过我所心爱的东西，于是，对它们，我是一直怀有着喜爱的。 我自己最先得到的是一只公猫，它美丽，伟岸，至少在“猫界”里面可以这样形容，因为它是我生平见过的最大的猫。浑身的毛色是黄白的，间些道道的深色，有些像老虎的，只是颜色要淡一些。 我们那里是都有种西瓜的，每到夏中时候，西瓜也就快要熟了。其时正是采摘西瓜的时候，一个不太热的傍晚，父母都拉了西瓜回去了，我还在田间，至于天色将暗，正要回去时，隐约听到有猫叫声。我疑心是自己的幻听，走着的时候，却一声声的更其分明，终于使我停住，仔细辨听叫声的源来，似乎出于田边的塘中，又仿佛从田头的荆棘林里传出。百静中，竟生出些莫名的惧意，转身要走时，忽的就从旁边的禾田里走出一只猫。我的心地就欢喜起来，至于生出要将它捉住的念想，但因为先前并没有和猫亲近的经验，也还有些怕，不知它可让我捉，也不知它可会咬人。 一边是一丘禾田，一边是一个水塘，中间一条不太窄的田埂，我在这一头，猫在那一头，它叫一声，我唤一句，它叫一声而走近几步，我也唤一句而过去一段。忐忑中，我们竟在田埂的中间处会合了，犹豫着伸出手去抱它，竟然毫没有反抗，任我就这样抱起。那一刻，我真正尝到了大欢喜的滋味。 不多时候猫就和我熟识了，开始解掉绳子时还有些担心，怕它会跑掉，然而并不跑。我跟它很亲近，时常抱着，没事时就去弄小鱼给它吃。我们那里虽不是鱼米之乡，但浅山溪间，小鱼还是不少的。有一回找到一个地处，是溪流中的一处洼坑，里面有许多小花鱼，真真可以说“一半是水一半是鱼”了。堆两块泥截住水流，将不多的水挖掉大半，轻易就能捞到一两斤这样的小花鱼，都只小拇指般大，拿回去洗一洗，也不用怎样加工，直捷的放到太阳底下去晒，干了就可以用坛装着，喂它饭时便抓一把拌在饭里，猫很喜欢。 也许是太喜欢，也许是太亲近，总之我喂养的猫狗之类都特别不怕人。狗是不消说，连一般不近生人如猫者，也轻易能被陌生人抓住，而这，就为它以后的被不知什么人抓走埋下了伏笔。 忽而有一天，我许久都不看见它。当我觉到很有一会没见它时，旋即心里就有了不好的念想，它该不会是被人抓走了罢？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而这事也是一律。然而我还远没有绝望，心里一面还在念想，或许中午它就要回来了，等到中午，终于还是不见。但转而又想，或许晚上就会回来的，等它饿了，自然就回来了。这样的由盼望到失望，失望又盼望，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轮回，猫也还是没有见。后来听得有人说起，确乎是被路过的一个邻村的人抓走了。从此，我就失掉了这只猫，但我失掉的又不仅仅是一只猫。此后的许久，也许有一年多罢，我也还念念不忘，母亲有几回见我念想得太苦，就学着我先前唤猫的音态逗我开心，算是来宽慰我。 至于狗，可是从来没有这么亲切的。一则因为没有猫的干净，一则因为容易长大。在我，是总觉得最可爱念的是小时候的狗，其时的嘴还没有长长，浑身毛茸茸的，胖些的就像个小球。但这样的模样并不能维持太久，因为长得快，不多时候嘴就长起来，毛也短而硬了。 喂养过不少的狗，每一只都有些故事，但现在记得最深的却是一只相处时间最短的狼狗。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其时为防范小偷计，他们特地买了一只长毛的狼狗，分派我去负责照看。刚见时就觉得特别，许是头回见的缘故罢，因为先前也是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还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是一定要叫它的名字，否则是毫不能亲近的。所以他们告诉我它的名字时是很有些秘密的，还交代万不可告诉别人。 刚开始没怎么在意，两天之后才发现它根本不吃东西，只是喝些水。再之后就有些焦急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了，是它不习惯？还是喂的这些东西它都不合它的口味？这样的猜想一通之后，就遍处去问一般狼狗都喜欢吃些什么东西。什么牛肉、猪肝、鸡肝之类都试过，也还是不吃。终于决定带它去看兽医，打听了一些时候，问清楚地方，牵到那里去看，说是并没有什么病的，但也还是给它打了一针，还灌吃了些药。这样心里就有些轻松起来，暗想明天总该会吃了，于是就等着明天。 然而这只狼狗终于再没有吃东西，一直到它死。我已记不清它到底坚持了多久，或许两个星期，或许还不到。我也终于没有知道它是因为什么原因一直不肯吃东西，甚而至于不知道它最后是饿死还是病死的。有人说是它在绝食，绝食的原因便是它想回到原先的主人那里而不得。对于这个说法，我颇有些以为然。 那天下午下班时发现它躺在阴暗的库房里，一动也不动，心想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踢它一下只是为了确认。之后燃了三根纸烟，插在它旁边的煤堆上，看看天色还早，到邻近的农人家里借一把锄头，另叫了两个人，将它抬出，用拉车拉到荒地里，准备埋掉。 四下里很寂静，几只晚归的鸟在半天空中盘旋，冷不防的怪叫两声。稀疏的星也现出来了，暮色渐浓，四下里仍是一片寂静。那土地也是太硬，终于挖到一米多深，锄头柄却也宣告断裂，没有法，只好作罢。将它放下去，填土，踩实，最后不过微微隆起一些，并没有坟墓的模样。 再后面的事，便是我要履行我的诺言了，其实也是自说自话，就是有一回看它饿得不行，我说了一句如果它饿死我也三天不吃饭。我于是经遇了我生平最久的一次饥饿，没有经受过这样饥饿的人当然不能清楚，在我，是体味了前所未有过的想要吃东西的欲望。到了第三天，真真是看了田里的白菜都想拔一颗来吃。最后的一晚实在熬不住，买了一包方便面干吃了，顷刻之间，一切欲望与饥饿的苦楚，就这样被一包方便面给打发了，完后想想真不值得，并且还弄得个“晚节不保”。 这只猫也是抓来的，不是在外面，确是它独自走到了厂里，抓来的时候很小，现在可是大了，也早不像先前的一般调皮，只是偶尔仍会去搔抓我的椅子，敲两下它的头，也就闭着眼睛蹿跳下去。猫儿最怕冷，吃完东西就跳到我的腿上来，有时候偎着睡一觉醒来，还会爬到桌子上，从这键盘上一步步的走过去，把我刚打出的文字不知弄成怎样。 然而，现在，它也有两天不见了，难道又要离我而去？新近买的干鱼才吃过两次，还剩了不少，然而它已然两天没有出现。倘真的从此不见，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1月14日 肖 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