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多次看下来,反倒觉得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博物馆没啥可说的,它们的藏品举世皆知,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倒是那些不起眼的小馆,看起来别有风味,历史在这样的小博物馆里变得如此家常和亲切。
某年秋天,天降冷雨,我去美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上看稀奇。镇上居住着欧洲某地过来的移民,子孙依然保持着先民的古风,讲环保,坚决抵制工业化,能手工的绝不机械,他们喂马、劈柴,种植粮食和蔬菜,吃不了的拿出来在集市上卖,连同他们自制的手工艺品。他们在雨中弹吉他唱歌。那天我在集市上看到成堆的粮食、南瓜和铁丝、钢片做成的小小的飞禽走兽。
镇子很小,还不如中国一个像样的村子大。我在集市中间一扭头,便看见一个博物馆。三间大屋,暖气充足,我完全是抱着取暖的目的钻了进去。在当时,那是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最小的博物馆,那三间房子完全纠正了我的宏大的“博物馆想象”。
这里和国家无关,和民族无关,和全球化更没关系,只和本镇的历史有关。从第一批来此定居的欧洲移民开始,他们的衣着、食物、生产工具、生活用品,他们的风俗、秩序,他们的照片,一百多年前的烟斗、挖耳勺、餐叉和打猎穿的露了脚指头的皮靴子,本镇的第一台印报机,镇上名门望族的详细家谱,并配以每一代人的画像和照片,本镇的发明家、画家、学问家及其作品,历次战争中本镇的烈士、英雄和照片,最古老的顶针和戒指,等等,分门别类。
我从没见过如此琐碎、细小、脱离宏大叙事的博物馆。我们想象中的博物馆首先要博,地方要大,存的东西也得大,要事关天下苍生,要关乎宇宙洪荒,否则都拿不出手。但这个小镇博物馆就胆敢堂皇地把一切“旧”东西摆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小镇多少年来就是这么一针一线地过来的。经过的就是历史,这是我们之“所从来”。我在盯着某张照片旁边的说明看,一个当地人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他对这里所有掌故都门儿清。我没麻烦他,但我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几年后,我在故乡和朋友聊天,想起了这个人。我对他肃然起敬,这是个有“出处的人”。当时我和朋友说到故乡的物产和历史,我突然意识到,我对故乡竟然知之如此之少,很多地方经不起别人的追问和推敲。即便有所涉猎的,也不过囫囵其大概,离深入和理解相距遥远。和那个人比,我在故乡成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我离开故乡,漂在外面的世界上,从此也就断了和故乡连着的根。反过来说,我即便生老于故乡,就一定能成为有“出处”的人吗?更大的可能是,我是个生活在故乡的异乡人。我们的历史风流云散,被日常生活消磨殆尽;我们没有什么博物馆,哪怕一间屋大的地方。
有一回和故乡主管文化的领导吃饭,我在饭桌无数次提到小博物馆,我想他肯定已经被我搞烦了,他一再说,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事实很可能永远被考虑。因为“咱们泱泱大国,历史长得能让洋鬼子背过气去,弄间屋装那百十年的小玩意儿,谁好意思?犯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