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有一组风景画,其中一张是《法国南部的薰衣草》——这是贴在画框下面的题目,我不厚道地认为,画家是想显示自己去过法国南部,然后我就在那张画的前面,看见了她。她身材娇小,皮肤有点暗,会令人联想起东南亚的阳光。之所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听见她在我身边打电话,讲的是法语。
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两件事:在一群中国人的聚会上,他们要我随便说两句法语;以及在一群法国人的聚会上,他们要我随便说两句中文——这两件事给人的感觉都似耍猴,不管我说了以后听众反应如何,我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或者女人,她的法语很好,我听见她用一种微妙的暗讽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就是这幅画吧,《法国南部的薰衣草》——这个画家想告诉人们他去过普罗旺斯。”听到这里我微笑了,我知道如此明目张胆地对旁人的对话做出反应,是很失礼的事情——想要躲闪的时候,她已经发现了我,对我回报了一个大方的,可以说是共守秘密的微笑。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她说,语气快乐。
就这样认识了。说不上是多近的朋友,一起喝了一次茶而已。但是她很突然地跟我说,有些事,愿意告诉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的工作圈子离她的很远,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在法国待过——这给了她一种亲切的感觉,也许是……她只是想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聊聊。
她曾经有过一个一起打拼了多年的男朋友,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就一起创业,她曾经乐观、努力,只希望换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跟她的男友长相厮守。
就这样过了五六年,他们的小公司虽然运作艰难,但是总算是有了自己固定的办公室以及三四个员工。然后一个机会就在刚刚好的时候到来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跟他们谈判合作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前景自然光明,他们的公司有可能跟着扩大好几倍,只不过,有个小问题——那家大公司,有个副总,有权力直接决定他们的命运,开始追求她。
副总不能算是白马王子,有家庭,孩子已经念小学四年级,副总“花心”的名声也早已传遍业内,所谓的“追求”无非要的是一段类似娱乐的故事。她的男友在一个信誓旦旦的深夜,在向她求婚之后,请求她,为了公司的前途,为了两个人的未来,答应那个副总,跟他在一起一段时间。等一切该来的都来了,等那段露水情缘结束了,他会把女人所做的一切都看成是最圣洁的牺牲,他们还是会像原先计划的那样,结婚,幸福地生活,这段往事永远不会再提,并且,他将感激她一生。
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女人脑子进水,才会同意。她看着我说:“我觉得,也许你不会嘲笑我,不会觉得我很蠢。”她真的那么做了,用“女人”的身份,换来了合约,换来了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前程。一年之后,副总自然另有新欢,而她的男友,给了她一笔钱,正式提出分手。
她也曾经有过热爱偶像剧的少女时代。那时候,他们曾经约定过,赚够了钱,去普罗旺斯度蜜月,去看看传说中的薰衣草。后来,她自己一个人去了普罗旺斯——她说,她原本想看一眼薰衣草,就去死,可是,她是四月到那里的,她不知道薰衣草的花要在六七月间才能开。然后她就问自己:是多等两个月再死,还是……不如就继续活着吧。
她用那个男人给她的钱,在法国待了几年。从头去学了一个她一直感兴趣,但是对曾经的她来说太过奢侈的专业——艺术。于是她就有了现在的工作,在中国负责发现一些画家,把他们介绍到法国去。
剩下一些关于她的故事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她在法国结过婚,嫁给一个年轻、热情但是很穷的画家。他们有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女儿。当她拿到法国绿卡的时候,她就离开了他们。谈起她的人,语气中都有些微妙的蔑视。似乎没有人相信这种巧合,她和画家的感情偏偏就是在她拿到绿卡之后完蛋了的。也许,她曾经的男朋友教会了她一件事,就是残忍地活着。
她告诉过我,她在法国念书的那几年所在的小城的名字,是法国南部一个静谧秀美的地方,一年四季的景致都像明信片。但是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她的画家和她的女儿,奔赴巴黎,开始了她一生的漫游。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已经受够了那个愚蠢的问题:在法国的那几年,一定很浪漫吧?我在那几年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背叛,听过很多个类似她这样的故事。所以,看过这篇文章的人们,你们别再这么问我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