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晓得母亲应该还醒着。楼下的她会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地等候,直到自己的孩子都回到家,她才会安心入睡。
迈完11级木梯,踏上楼板,少年听见一串“扑哧扑哧”的声音,从楼厅深处传来。他停脚,竖起耳朵听。
楼下的大部分空间,是用来放置米柜、糠囤和其他杂物的,还悬挂着腊肉和香肠。快到尽头处,用木板隔出两间小屋,一间是两个弟弟的,另一间是少年自己的。那声音又响起,而且就从他房间传出来。
胸口扑扑跳,可是他听不出那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麻雀会从瓦檐下飞进来偷粮食或睡觉,蛇也会顺着椽子滑进来捕雀——但声音不对——现在,到底是啥怪物在他屋里倒腾——蜥蜴?耗子?都不像。
少年捏着书包,憋着气听,接着到弟弟的屋里摸火柴点亮油灯,灯芯捻得很长,壮起胆子跨进自己的房间。
原来是一只黑黢黢的蝙蝠。它在糊着旧报纸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扑腾乱撞,有的地方已被撕开窟窿。
听人说起过,蝙蝠是天上那些熄灭的星宿变的——说不清好坏,反正是一种精怪。
不过,既然这黑衣客自己送上门来——想到这里,少年迅速关窗、扣严,然后拎起一把长长的木尺。
在屋壁与天花板之间的角落里,蝙蝠一会儿蜷成一小团,像一卷涂油的黑抹布,一会儿猝然而起,闪出一对大翅膀,气势汹汹地乱飞一阵,然后蜷缩到更晦暗的角落。
挥尺刷去,蝙蝠应声而坠,可旋即又窜起,爬到蚊帐上面。
再刷下来。他用木尺摁住它的头,另一只手试探着去抓它。最后他用几个指头分别揪紧它的翅膀和头颈上的皮毛,让它无法转回头来实施攻击。
凑到油灯下面,只见一张鲜红的小豁嘴里,一排黄瓜籽似的细牙朝他龇咧,发出细小的吱吱声,似乎在说:放开我,小心我咬你,小心我吸你的血!
蝙蝠很丑,而且丑得很怪——不像蛇,蛇很怪,却从没有丑陋难看的蛇。哪个会喜欢蝙蝠?怪不得兽类不要它,鸟也嘲笑它。
它停止吱叫,也几乎不动,只是乖乖地蜷成一小团,没有还想反抗的迹象。一定是被捏狠了,少年想。
它一动不动,但感觉得到它的心跳,不过非常细微,难道说快断气了?想到这里,少年把这蔫耷耷的俘虏放在书桌上。
过一小会儿,这团油黑的东西又开始微微起伏。少年用尺子去碰碰、扒扒。它扑腾一下,摔下书桌。再拎回桌上,然后打开窗子——玩够了,希望这丑八怪赶快恢复体力,飞出去。哪里来回哪里去。
窗外,月色朦胧,芭蕉叶婆娑摇荡,青苞谷林影影绰绰。
可是,黑衣客就那样蜷缩着,身子一颤一颤,毫无要告辞的模样,倒像是已睡熟,在打呼噜。
少年没了耐心,一把抓起——只能把它扔出去。
在刚刚扔出手心、不可能再收住的刹那间,他突然想:怕是被折磨得太惨,蝙蝠可能真是没力气甚至快断气了?
软绵绵、滑溜溜的蝙蝠被抛向空中。
抛出去不到一丈远,他眼见它开始往下落,于是心头一紧:明天一早,瞧见一只死蝙蝠躺在院坝里,或被一脚踏上去踩个稀烂,那多么不吉利啊!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很轻,那翅膀又张开,像黑色的闪电,一下子窜起,高高闪过院墙,消失在静寂、空茫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