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霜降节气,几天后就是立冬。
风将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吹黄,又将它们摇落到地上,继而在地上裹卷成一团一团的,最后,踅到一个角落里。
媳妇穿上了半身的小风衣。
我则一袭立领制服,增套一件羊毛马甲。
媳妇把一兜子药放到车里,她对我说:“你去买两棵大白菜,咱给姥爷送药去,晚上在那包饺子吃,素馅吧,清淡些。”我坚持要带几个菜,她劝我说:“带菜又得喝酒,你不是中午喝了吗?晚上就别喝了。”我点着头,表示服从。
媳妇开车,我不会,便可以想一些轻松的话题,我逗她道:“还记得我给你说过‘四大美’吗?是哪四大美啦?”媳妇说:“我记不住你们男人那些腥话臭语。”我笑着说:“记性真差。穿大鞋,打喷嚏,坐牛车,上丈人家去。”她说:“老掉牙的段子了。上丈人家去是指未结婚以前,结婚后去算什么美?愿不愿都得去呀,人老了需要人了,就更得去了。”
车进入刚铺砖硬化过的夹过道里,轮子轧在上面发出噗噗啪啪的响声,到姥爷家门口,车停下。
大舅哥、大妗子忙停下铺便道的活计,笑着迎了上来,我们示意他们接着干,不要耽误,他们却执意就此打住,说天都快黑了,正好散活。我提菜,媳妇拿药,大舅哥大妗子则取按我说的,去抱车上朋友送的两个小孩子大小的大南瓜。大妗子一边抱一边说:“嗨,带它干啥?家里有的是,东屋大小有四十多个了。”
入院,进得屋来,不等我们放下东西,姥姥便从屋里喊出声来:“这又是干嘛呀,一抱一拎的?!”
姥爷走出屋来,没等说话,已经听到他的喘气声,姥爷说:“快屋里坐。”尽管是八十几的老人了,但当老岳父面对我这中年的老姑爷时,姥爷仍保持着多年不变的客气和热情,招呼我进屋去,并叫大舅哥快斟上一杯热水来。
媳妇在外屋剁着菜,我和和姥爷在一句半句的聊着——
我说:“前几天,我看到刘之路老师了。”
姥爷说:“那是我的学生,今年也得有七十大几了。”
我说::“替您去领福利什么的,总能看见一些熟悉的老人们。”
姥爷说:“现在跟我年龄大小的不多了。”
我想转移话题,于是接着说:“县直学校的牛校长,您应知道——?”
姥爷说:“不知道。”
我说:“咋不知道呢?前几年老来找您编校志,搞校庆,叫您回忆建校初那些事呢!”
姥爷嗯——嗯——地说:“唉,老了。真中了那句话——过去的事忘不了,现在的事记不住,坐着就打盹,躺下睡不着。”
姥姥盘坐在炕上,将二尺长的大烟袋嘬的哧哧冒红火,然后,烟从姥姥嘴里喷出,继而弥散开来,形成一个朦朦胧胧的烟气团,姥姥如进仙境,她接过姥爷的话茬,不紧不慢的说道,准确的说是反问道:“前年的事算老事?还是新事?”
姥爷并没给予姥姥正面回答,而是怪罪她道:“又抽!又抽!咱长点出息,行不?”
姥姥理直气壮的说:“我抽,当着老姑爷的面,我怕吗。我抽,但我不糊涂。”
大舅哥坐在一旁,边听边笑,平静的象一湖清水,笑声中充溢着对老人逗嘴的欣赏和鼓励。
媳妇做馅,风衣也没脱,齐膝的下摆随着她的身姿,晃来晃去的,敞着外屋门,可能是怕穿堂风吧。大妗子将胳膊挽起老高,在东屋和着面。
很快就都准备好了,把面板放到炕上,准备包饺子。
大舅哥起身说:“我去买几个菜,再把小强喊回来,和老姑父喝几杯。”
小强是大舅哥的大儿子,是村里的电工,很忙。我连忙和大舅哥说:“大哥,不用了,老来,今天就不喝了,要喝,我不也就带菜来了嘛。”
媳妇说:“你家老姑父每天喝的醉尔巴登的。今天中午在一个喜事上,见到的都是老人们,喝了很多。晚上就别喝了。小强也别喊了,忙他的吧。”
大舅哥听着,但,他还是跑到院子,去给小强打电话。
姥姥说:“小强忙啊,一天起来,不是这家结婚,就是那家盖房搭屋,还有白事,用电就得喊他去,现在人们也有条件,一干活就留下吃饭,钱挣得不多,受累走人缘。”
我接过话说:“这不也是得念及姥爷的好吗,当年姥爷找到学生一句话,人家就照小强顾当了村里电工,守家在地的,人人物物的,也撑的门面。”
姥爷听了,嘴角略过一丝微笑:“唉,一生光顾自己,顾工作了,没照顾好家庭。”
姥姥特意对我表白道:“人家算命的说我老来幸福,这不中了吗?姥爷老了家来了,守着我,一月工资我掌握着花,你们接三岔五的来,看病拿药,多好啊。”
大舅哥接过话题:“我爸爸要个大红张,忒难了,不给啊。就允许口袋里装二三十元零的。”
姥姥说:“给他,又花不了。好不好就掉喽。你叫他去买花椒,他去小铺给你拎来两袋盐。不行了,走远了就得跟着,怕丢了。”
这时,大舅哥的孙子和孙女,也就是小强的儿和女——洪剑和萱萱哥妹俩先后进来,嘴里礼貌的喊着“姑奶奶,姑爷爷”。
姥姥念叨道:“重孙,重孙女都这么大了,可懂事了。过日子过的就是人,这多好啊!”
当饺子快要包好的时候,小强风风火火跑回来了,一看发型,戗毛戗刺的,就知道忙的焦头乱额,进门不等坐下就说:“老姑,老姑父,我真不能陪你们了,人家说好了叫我在那吃,还找了两个陪着的,走了不合适。”
大舅哥在外面烧着锅,他用的柴禾是棒子包,如今棒子包是年轻人不愿用的烧材,嫌琐碎,不起火,他用一个竹篓子装来,但并不倒出来,烧就从里面一个一个取出,以便饺子熟后烧剩下的,再一个不拉的好弄出去,图的是屋里干净。
媳妇这时,背着姥爷,将一兜子药拿到大舅哥跟前一一交代清楚。大妗子在旁边说道:“近几天,就是饭量不稳,时多时少,一动就喘粗气,在椅子上坐着总是挺着胸脯,一个姿势。”媳妇说:“这些 ,我都跟医生都说过了,人家给调了药。”
姥爷的重孙小洪剑见姑奶奶和他爷爷奶奶说的神神秘秘,就凑了过来,身上带着的“小音响”在唱着羽泉的歌《哪一站》:
……
闭上眼 只听见
岁月如风在耳边
呼啸而过
你的昨天在哪一站
搭上她给的明天
不知开往哪一站
……………
大舅哥见孙子来凑热闹,身上哇啦哇啦直唱,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为了背孩子,于是对洪剑一努脸说:“快走!一边玩去!”
两盘子热气腾腾的饺子,是素三鲜馅的——木耳,虾仁和鸡蛋。
姥爷是不吃蒜的,仅蘸些醋,我挨着他,便给他端过去一醋碗,并殷勤的给他夹饺子,姥爷推辞道:“不用,我自己来。”我不无恭敬的对老人说道:“您吃,我们给数着。多吃,才有精神头。”大妗子嘿嘿笑着说:“那样,他就不好意思吃了,吃着吃着就早早撂筷子了。”长期的扶伺,大妗子——这做儿媳妇的将老人的习惯摸的一清二楚。
看着姥爷在一个一个进食饺子,大家也都动起筷子。
大舅哥说:“咱哥俩饺子酒吧,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我说:“不喝,不喝!“
大舅哥说:“我每晚就一盅酒,一两多点,二两不到。”他旋即拿来一个高高的小长杯,又给我拿来那六七钱的小玻璃杯,先后斟满。
等到吃饺子结束,我和大舅哥已经将半瓶酒一扫而光。
姥爷是从来不反对我们喝酒的,尤其在家里,即使是媳妇因为我喝多酒牢骚几句,他老人家也仅是附和一句,轻描淡写的说:“要学会把握和控制。”
和我们比,姥爷是不喜酒的,酒量也不行,小的很,最好的记录可能是我和媳妇结婚的时候,“三天看”那天中午,他老人家喝了得有小半斤,那是哪年?那是1988年,那时姥爷是56岁,比我现在的年龄仅大5岁,还是老小伙子呢,如今转眼就82岁了,好快啊!
姥爷大半生从事体育教学,尤其擅长篮球,是篮球场上虎虎生威的一员猛将,大约45岁以后不再任课,做体育教研工作,但每年的全县中学生体育运动会,他会担任总裁判和总策划。如今这些,已成永远的回忆,尤其被成册的封存在老人的脑海中,亦成为他老人家一生的骄傲。
真像大妗子说的那样,姥爷的坐姿是在椅子上挺着胸脯。
实在不愿意叫他老人家这样陪我们聊下去,疲倦早已向他袭来。
我和媳妇说道:“咱走吧,叫姥爷到炕上倒倒歪歪,好歇着。
走出姥爷家门,瑟瑟的秋风掀拨人的衣角,叫人感到凉气袭身,门两旁的小树被吹的沙沙作响。
媳妇把风衣系紧,我也把上衣裹了又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