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曾经说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然而他后来投了汨罗江,所遗留下来的,是万世美名,还有一个专为纪念他的节日以及节日中的一些活动。伟大人物的自绝生命,是他不屑于与现世同流,倒可以就成他的不朽;倘是小人,那就是不敢面对现实,只能算作卑怯者的。
我不知道其时是有“政府部门”勒令还是百姓自发,总之这节日的习俗是传播得广远,并且很隆重。别处我不太了然,但在我们老家,是排在春节之下与中秋几乎并列的。农村人不时兴国庆,我们那边也不过重阳,至于那些洋节日如感恩、圣诞之类,乡下人粗鄙,多是并没有听过的。而元宵距春节太近,虽也颇热闹,但我每每以为它不过是春节的余兴罢了。
于是对儿时的记忆里面,跟这端午节有关系的就很不少。加之其时又正是杨梅成熟的时节,这不少的记忆的味道就更显得浓重了。我向来对时令很不敏,就像前时的一段热,使人以为盛夏已临,但查看日历,知道距端午还有半月,而端午时节,正是烟雨蒙蒙而颇有凉意的。记得儿时在端午前后的清早晨去放牛,母亲是必得交代加穿一件衣服的。我也是据此知道端午前还不是真正的夏,而端午过后,可是要“一天热比一天”了。
而杨梅也就在这不很热的时节里成熟了。我们那边是山地,几乎是四面环山,前面一个不大的缺口,是进来的路。虽然村子边围的屋舍都傍着山脚,杨梅树却都不长在村边,而在较远的山涧深林里。倘要去摘采,须“翻山越岭”两三个小时。山路难行,进到里面简直就没有路,而况林木也不高大,加之其间长满杂树乱藤荆棘之类,这就能使许多人望而却步。然而,疯野如我们,却看成乐事一桩。
也是这样烟雨天,约几个相合的伙伴,带上竹篮皮袋之类,就出村沿小路去,经矮山间的梯田阵,过几道溪涧,不多时候就进山了。这路就缩小一半,只能容单人行走。越两道梁,两旁的树木更其茂密,枝叶都纠缠起来,包裹着中间这小径,使它看起来像长廊,特别紧密的地处,简直就是幽洞了。其时一条澄澈的溪水也就开始伴在小径的左近,这样的一直到行程的将尽,它就别处去了。
这溪水是公认的我们那一带的最好的水,传说是从最高那座山腰的一眼泉里出来,不管洪涝大旱,它总是不多不少的涌出这清冽之水,从无绝断。但我们都没有亲见过它的源流。有件事情我们一直很不解,就是这溪里没有鱼,连手指大小的都不见。每一回的走近它,我们都有关于这个的议论,但不多时也就被四旁的幽谧消解。我们就都不再言语,只一意的走路,烟气氤氲如纱,缠绕在两旁的枝叶间,在行走着的我们身上。这时候,仿佛一切全披上一层神秘,这神秘还钻进我的心地,使不经事的我竟也莫名的感到夹着沉重的飘然。
峰回路转的几经周折,小径已然到头,前面只有乱丛中被挤踏过的痕迹。到这里其实也就不需要路了,因为到了有杨梅的所在。它们稀稀落落的长在满山里,我们也就漫山的去寻。山深林密,观望不远,每每是等我们钻到一棵树下,才发现满树的杨梅,很少有向着一个早知道的目标去的情况。这时候就见着“争先恐后”了,装是不急着装的,先吃够再说。爬到枝头,挑最大最黑的,但偏偏这种又最容易落,于是在下面的也绝不会亏着,就捡现成的了。扫荡了一树,马上又转移,向着不是来时的方向走,在茂密树与荆丛里钻行。
在这样的境地,总有些近于玩笑的传说,譬如久寻不出路,就说是遇到“叉路鬼”了。其时倒也并不很怕,因为据说这鬼只是“叉路”, 一个劲的让你在原地兜圈子,似乎并不做别的恶事。或者也做的,但我们都没听到过,也就当它不做了。而况,我们还有解救法,就是当地撒一泡尿。个中利害,我到现在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倒有些玩笑的意味了,但尿撒过之后,我们还在原地点,前路也仍不知往哪边。于是就攀高枝,手搭凉蓬,四面的望一望。云深雾重的,只能凭着未必确切的感觉。但每一次,我们究竟都能安然的走出去,虽则有时会落魄到丢了鞋子而篮中杨梅所剩无几。
回来的路特别好走,因为下山,又大抵循着来时老路,不像去时的还要找清方向。简直就是“一忽儿”的就回到了村里,这时候在家的小孩们都围拢来,向我们讨要杨梅吃,他们也都不再炫耀谁吃咸蛋的多,只带着欣羡的看望我们的脸,以及篮里的杨梅。本就不多的杨梅给他们一分,几乎就完了,但我们仍然高兴的。
我们这边的端午节,土话是叫成“端阳节”的。穷乡僻壤的,也没有什么活动,不过在门边挂些什么草。隆重的倒在于吃上面,这样的大节也难得,饭餐的丰富自不必说,还有什么“五子”的说法,就是“粽子”、“盐子”(就是咸蛋,我们那边把蛋叫做“子”)、“油子”、“蒜子”,还有一个什么“子”,反正我是记不清确了,而且这“五子”,我家也向来没有齐备过。
屈大夫在写下“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后不多久,楚国的都城却被秦国攻破,他于是感到无路可以走,最后抱着石头(这点很可疑,只要真的不想活,未必不抱石头就淹不死。)跳入汨罗江。我不知道他是以自己的性命去殉了楚国还是殉了自己的理想。反正,这两个是都破灭了。
我以为,理想与空想的区别,就在于理想有个能寄托其上的实在;而空想,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幻想罢了。然而理想总是太高远,能担当这理想的“实在”极少有,于是,所谓的理想也究竟每每要落空。就像昏庸的楚王终于让楚国灭亡,使屈大夫的理想再没有落脚处了。但这时候,也并非只有将理想滑入空想之一途,丢掉所谓的理想,过平常的生活,这样选择的人也实在不算少。然而这两条路都为屈大夫所不愿走,他于是选择了第三条路,就是死。其实死不是路,但选择死却又是一条分明的路。
这三条路中,空想是既失掉理想也失掉自己的;平常的过活,是丢掉理想而保存自己;至于选择死,那就是留住了理想的魂。屈原是用自己的生命,殉了他自己的理想,而不是楚王或者楚国。
肖 复
6月8日